第十六节柳暗花明
不管银学的态度怎么样,满堂最终还是走进了粉周妈呆的那个狭小沉闷昏暗的小屋子。
自从开始操办大木的丧事以来,对于满堂来说,这不是第一次走进到这个屋子里,但是唯独这一次,他觉得迈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步伐很沉重,神色很尴尬,从内心深处,他甚至害怕去见粉周妈。
这种感觉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但是今天,在送埋大木的前几个小时,满堂感觉到了。
进到屋子里来,粉周妈依然保持着之前的那个姿势,枯黄着脸斜靠在被子垛上。满堂进来的时候,粉丽正端着一只有着缺口的碗,一勺子一勺子地喂着母亲喝鸡蛋汤。
那时,村里的妇女已经用厨房门口蹲着的那个锅炉烧开了一锅的热水,放了一些尚未掰开的砖茶进去,准备泡茶水以招待早到的乡邻和客人。粉丽怕那水没有完全烧开,专门舀了一马瓢的水倒进茶壶里,又把茶壶坐到炉子上,添了一把柴,烧得那些水在茶壶里直翻滚才放心。
在等待水开的间隙,粉丽跑到后院的鸡圈里,想从鸡窝里摸出两个外壳白里带着粉的鸡蛋来,结果摸了半天一个鸡蛋也没摸到。才恍然大悟,母亲家的鸡窝早已经废弃了,一个老母鸡也没有。
于是,她又折返回厨房,拿了两个鸡蛋,回来正碰上水开,便用那滚烫的热水来来回回把瓷碗烫了烫,然后把那两个鸡蛋敲碎打到碗里,用筷子咣当咣当地搅了好一阵子,才又赶紧拎起炉火上的茶壶,对着碗一冲,那些鸡蛋迅速变成了一朵朵白里带黄的小花,在碗里转来转去地盛开。
粉周妈喜欢吃咸的。粉丽小碎步再跑到厨房,给碗里还加上了几滴香油和胡椒面之类的调味品,很快,新鲜鸡蛋的香味就弥漫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
今天,粉周妈的饭量不错,和前一天的滴米不沾相比,她竟然把粉丽冲的鸡蛋汤喝了个底朝天,直到留下一些褐色的花椒粉在碗底打转转。
兴许是,因为鸡蛋汤的滋润,这个自从大木走了之后就没正儿八经吃过一口主食的粉周妈,苍白枯黄的脸色都有了一些起色。
在进门的时候,察言观色的满堂,想从粉周妈的脸上看出一点门道,看出一点别的信息来。但是很遗憾,因为墨镜的干扰,他什么也没看到,连那点因为鸡蛋汤带来的起色都没扑捉到,反而看到的还是那张因为伤心和操劳而布满皱纹的枯黄的脸。
满堂没注意粉周妈的变化,他脸上架着的那副墨镜倒是在他一进门的时候,就吸引了粉周妈的注意。这个已经好几天眼睛里没有泛起过光彩的老年妇女在看见一个带着墨镜的男子走进来时,眼睛里竟然荡起了几片惊奇。
“叔,你怎么大冬天却带个墨镜啊?”粉丽之前见过满堂在脸上遮着个大眼镜,扣住了半张脸,不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疑惑道。
满堂还是那副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地扶了扶眼镜腿,说道:“没事,这不昨天从你家离开后,天黑路太滑,回去路上一不小心,撞到柴火堆上啦。”
满堂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尴尬——说谎话谁不尴尬那?幸亏带着墨镜,掩盖住了他眼神的躲闪和尴尬。但是尴尬的满堂却把这话是认认真真地说给粉周妈来听的——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说,你看,我之所以受伤,还不是从你家帮忙完了回家时候才引起的?
一听这话,粉周妈由不得打了个哆嗦,哆嗦着指头指着炕头的柜子对粉丽磕磕巴巴地说:“赶紧,赶——赶紧地,把那——那柜子里的红汞拿出来,给你叔抹抹。”
粉丽惊奇的内心有些隐隐的撕痛,她突然发现,自从父亲被砸意外身亡之后,母亲似乎很不愿意看见流血受伤的情况出现。如果看见了,往往有很过激的反应,就像前一天的晚上,在父亲灵前看见西西吐血,她竟然哆嗦着瘫软了过去。
粉丽不敢怠慢,放下母亲刚喝剩下的碗来不及洗,就准备去炕头柜子里翻找药棉和红汞。但被满堂拦住了。“没事的,没事,一点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粉丽似乎看见了墨镜黑乎乎的镜片后面,满堂坚持不让去取红汞的眼神。也没再继续坚持,端上碗出了屋门。
屋子里就剩下了满堂和粉周妈。粉周妈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沉浸在一碗鸡蛋汤喝完之后的滋润里,还是沉浸在丧夫之痛的悲伤里。满堂又偷偷地瞄了几眼,死活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开口来说二林三森嘱托的那件事。
在这中间,粉丽进来了一趟,把洗好的碗码在碗柜里,完了又舀了热水端着脸盆蹲在门口把脸洗了洗。
满堂默默地吸着烟,看着粉丽来回回地走。当粉丽出去倒洗脸水的时候,满堂正好把这根烟抽完,他狠狠地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开了口。
“今天这天还蛮冷的哦。”
粉周妈似乎没听清楚,微微睁开眼,眉头皱了一下,望了一眼屋子里,发现就剩下了满堂一个人在那坐着,才确信满堂是在和自己说话。因为没听清他说什么,粉周妈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没发出声音。
满堂又把一会入殓的细节、出殡的安排、下葬之后席面的准备等等捡紧要的说了一遍,粉周妈既没点头也没说话,就那么眯着眼静静地听着——她心里有些奇怪,隐约感觉这事之前不是满堂和银学都已经给我说过了吗?难道没说?是不是我急糊涂了?
粉周妈在内心进行自责和怀疑的时候,满堂绕了一大圈子才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报丧这件事上。
他说,前一阵子,村南一组的老马头去世了,他那远嫁外乡的妹妹拄着拐杖哭着回到了二里湾,在哥哥的坟前哭的是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俩人活的时候为了养活老人弄得是断绝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现在还和好了,前一段他妹妹过生日,还把哥哥的几个孙子接到城里逛了一圈。
粉周妈听了,凄惨一笑,“满堂,别绕弯子了,有啥话,就直说吧。”
满堂也笑了一下,“那我可就长竹竿搬进巷道——直来直去地说唠。”
“你就直说吧。”
满堂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准备拿根烟抽。粉周妈却从炕上面扔过一盒来,“帮我家办事,还是抽我的吧。”
满堂匆忙接了,讪笑着从里面抽出一根点上,猛吸了一口,等那从鼻子出来的烟散了,才开了口:“在咱湾里,大木的兄弟面几个,我知道,前几年你和他们不对付。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大木人不在了,他们想送哥哥一程,你看……”
满堂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粉周妈的眼色。粉周妈依然是枯黄着脸坐着,眼睛盯着盖在身上的那个被子看,被子面上绣着一朵硕大的牡丹花,那花五颜六色,开得正艳。
从粉周妈的脸上,看不见一点的云和雨,风和雪。要求她晴空万里,不现实,但是也没捕捉到一丝的不快和厌烦,令人奇怪。
满堂怕哪句话说的不妥,触动了粉周妈的痛处,就没再吭气,默默地吸了几口烟,见没动静,又说开了:“现在大木人已经不在了,说白了,家里就剩下了你和西西。以后的日子还长,还得靠你们孤儿寡母俩相依为命,如果现在利用这个机会,和那几个兄弟和好了,往后的日子里,说不定多少也互相有个照应。我估摸,这也是大木他乐意看见的。”
说这话时,粉丽从外面正走了进来。一开始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当把满堂的话听完之后,坐在炕沿上的粉丽就猛地站了起来,哭着说:“一帮狗崽子,他们来干啥?是可怜我们母女恓惶?还是戳快我们母女的悲惨?我看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
听见粉丽哭诉,满堂低着头抽烟没吭气。这时,坐在炕上的粉周妈动了动腿,那被面上的牡丹花也跟着动了动,像被一阵风吹过。
“你怎么知道大木会这么想?”粉周妈凄惨地笑着问满堂。
满堂没想到粉周妈会这么一问,一下愣住神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里暗想,坏了,看来粉周妈是不会同意那几个兄弟来的。哎,不过话说回来,就如粉丽说的,这事搁到谁头上,谁也不会答应——哦,之前还是要生要死的家族仇人,这眨眼家里出了变故,我就答应和你和好了?平日里欺负我欺负惯了,这家里出事了,还欢迎你跑到家里来看我出的洋相?
“行,我知道了。”满堂清楚了粉周妈的意思,把烟往炉子根一扔,用手拄着膝盖站了起来,“一会再有人来上门说和,我回绝了他。”说着,就准备要往屋外走。
“不是,满堂,你领会错了。”粉周妈叫住了正要出门的满堂,用手把刚才褶皱的牡丹花又重新抚平了,顿了好半天,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定,这个决定需要一个极大的勇气。
“他们要来,他们即来,生前是他们的哥,死了也还是他们的哥,要送他们哥哥一程,是他们的心意,我拦不着。”粉周妈一脸坚毅,狠狠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咬得相当清楚。
此时的粉周妈,就像一个会咬字的机器,狠狠地咬一口,吐出一个字来。再咬一个,再吐出一个,那一个个字从她的嘴里出来,沉重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完了,都按照顺序排成行,组成一句话。那些话像一个个沉重的球蛋蛋,咕噜咕噜滚到满堂跟前。
满堂张着嘴望着粉周妈,就像望着一个奇怪的会吐字的机器,他内心诧异万分,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又怀疑粉周妈是不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甚至一度怀疑粉周妈是不是气疯了说的是胡话?
但是粉周妈并不像是气疯了,也不像是在说胡话。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头脑清醒得很,但是却是使了很大的劲,像是用尽了力气,说完话就微闭双眼又斜靠在背后堆积起的被子垛上。
满堂彻底疑惑了。他没想到,这个折磨自己一晚上都没休息好的苦差事,这个让自己眼睛被挠的苦差事,这个连村里干部银学都躲着走的苦差事,竟然让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决了?
不仅满堂疑惑,连粉丽也糊涂了。她看见母亲这样说,大声地叫了一声“妈——”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粉周妈一个手势给挡了回去。
那个手势,很坚决,不容怀疑。粉丽一看,气恼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炕沿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满堂的内心此时像卸去了千斤重担,充满阳光。但是他没表露出来,站在原地,脸微微一笑,咳嗽了一声说:“是的,这是你做嫂子的,大气。不和他们做小的,一般见识,不计较。”
闭着眼休息的粉周妈听了,枯黄的脸忍不住抽动着苦笑了一下。
“那行。有个成语叫啥来着?破镜重圆。对,就是破镜重圆。眼看着你们几个兄弟们能和好,我打心里头——高兴啊。”满堂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你好好歇着,今天下葬,事多的,你可得照顾好你的身体。”
满堂着急要去给媳妇报喜,他都在粉周妈的房间里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说着话,就扭身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屋子黑,还是内心高兴的着急,满堂在出屋门的时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着趔趄就扑在门上,脸上的墨镜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一块镜片随之裂开了纹。
满堂扭回头,尴尬地冲炕上的粉周妈笑了笑,粉周妈仍闭着眼,没看,倒是粉丽把他脸上的挠伤看得是一清二楚。
这啥柴火啊,把他的脸竟然给伤成了这样?就在粉丽还在心里犯嘀咕的时候,满堂赶紧捡起地上的墨镜,凑合着带上,一推门出去了。
随着满堂的身影在门口一晃,屋子里暗了一下,又倏忽亮了起来——屋外的晨光隔着被掀开的门帘挤了进来,铺在粉周妈的脸上,顺着眼角的皱纹,有一颗浊泪正清楚地沿着脸庞滚了下来,落在被面上那朵灿烂异常的牡丹花瓣上,来不及停留,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