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梦里逃亡
梦里面出现红舌头的大恶魔,自打大木去世以来,这不是粉周妈第一次做这样叫她担惊受怕的梦了。你说她睡着了,但是她潜意识觉得自己还在醒着;你说她醒着,但是她会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梦里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出现,要不是出现她死亡多年的妈妈,呼着喊着说她日子过得苦,每天吃不饱;要不就是粉周,好像在一个集市上,也是哭着喊着,哭得粉周妈在梦里都肝肠碎断,甚至连一些大半辈子见不上一回面的人也都出现在她的梦里,幻化成树精、水怪、妖魔,在她的梦里张牙舞爪。
很奇怪,大木从没闯进粉周妈的梦里。有时候,她反而希望大木能托梦过来,告诉自己一声,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在越来越冷的天气里,到底冷不冷?
在那边?那边又是哪边?
粉周妈后背垫了枕头靠在炕头,在粉丽轻微的鼾声里,她再无睡意,望着炕头略微泛着微光的窗户愣神。
这时候,她的头脑异常清醒,有种冷冰冰的清醒,她仍在纠结她发现的令人惊异的“逢九现象”,试图找见一些生活的实例来证明自己的“发现”仅仅是个偶然现象、个别现象,并不是她生命里的一种规律现象,她想去证明,即使碰上“九”,不单单有死,但是也有生;她想去证明,碰上“九”的时候,不仅仅有坏事,也有好事,于是,她的思绪重新开始飘飞,从二里湾的独门小院再次飘荡而出,盘旋一阵,倏忽落下,直奔滩南山,落在了滩水河。
印象里的滩水河,碰上雨季,也是一条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着冲向黄河。河水绕着山,山环着河。山是土山,被千年的流水勾勒得纵横捭阖,沟壑起伏。但如今,粉周妈看见的是1940年代的滩水河。
这一年,滩南山一带大旱,从去年冬天下了一次零星的雨夹雪之外,经过春天的期待,乃至走进了酷热的夏天,滩南山再没等来一滴的雨水。甚至连以往潺潺流水的滩水河也断了流,皴裂的河床上铺满了焦黄的枯草。
这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有酷热的风从万千沟壑里卷起,冲散了漂浮在原上的沙尘,于是,空气里夹杂着酷热的焦躁、沙尘的窒息一起冲刷着世界。即使是那风从滩水河掠过,也卷起的是带着腥味的空气,冲向土原,冲向丛林。
粉周妈看见,在崎岖的山路上,一个妇女裹着白毛巾蹒跚地行走在羊肠小道上。羊肠小道的旁边就是那干涸的滩水河。
这名妇女走的很慢,看上去有些蹒跚。因为风沙,那头上斜戴的白毛巾,已经呈现出一种土黄的灰色,此时,因为焦急的奔走,这个妇女的脸膛上恣意地流淌着豆大的汗珠子,沾着几缕头发贴在眉梢,遮住了双眼。
很显然,这名妇女的家境不是很好,那补丁叠着补丁的对襟黑袄已经被山路两旁伸出的荆棘扯碎了衣角,露出破败陈旧的线头。
妇女的脸上不仅有汗珠,还流淌着眼泪,那眼泪流过风沙吹过的脸膛,在脸蛋上清楚地留下了两道道发白的痕迹,就像她的身后,那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岭,一沟一沟。
妇女并不是一个人行走在山林,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也许因为妇女走路的颠簸,也许是酷热风带来的不舒服,也许是因为饿了,怀里的婴儿正扯着嗓门哇哇大哭。
妇女走累了,找到一个背阴的凉处,斜靠在一块石头上,掀开衣襟,把孩子抱到胸前准备喂奶。
那小娃娃估计是饿坏了,一看有吃的,就使命叼住大口吮吸了起来。很可惜,吮吸了半天并没吸出一口的奶出来,那小娃娃不干了,小手一张一把推开,裂开大嘴,蹬着小脚重新哇哇哇哭了起来。
那妇女没了办法,抱着孩子蹲在树荫下也无助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是啊,自己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也是滴水未进、一口馍未吃,况且,因为营养不良和其他原因,自己的奶水早就憋回去了,又从哪里会有让小娃娃吃饱的奶水呢?
在孤寂的山林野外,孩子的哭声和着这名妇女的啜泣,就像她俩一样的孤寂,被风吹起,倏忽一下,落进苍茫的天空中,宛如泥牛沉海,便没了踪影和音讯。
那妇女没办法,把自己的嘴唇挨着孩子的嘴唇,喉咙竭力地蠕动了几下,以期用唾液润润孩子的嘴唇。可是她又哪里知道,此时她的嘴唇因为饥饿和口干,已经布满了血口子,往外渗着丝丝鲜血。即使她用嘴唇尝试着去温润孩子的嘴唇,也仅仅是在孩子的嘴巴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子。
这个妇女,抬起头焦急地望了望前方的山路,山路上一片白茫茫,被耀眼的阳光像毒箭一样笼罩着,没有一个人影。她多么希望,会有个人打这路过,接济她一下,给她和孩子喝口水,甚至替自己抱抱小孩相跟着走一段山路,让自己已经磨破的双脚能得到一丝的喘息。
但是,这样的想法,显然是个奢望,抑或是个空想。经过多年的战乱和荒年,滩水河已经呈现出一种原始的荒凉和凋敝,十里八村的青壮年要不死于战乱,要不被抓了壮丁,没了人气,就没了生机。
况且,这时候正是午后,谁又会在这个时间段脑袋顶着毒太阳,奔波在这荒郊野外的山路上呢?
飘在空气中的粉周妈的思绪,从那妇女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和无助,她在孩子渐渐低落的哭闹声里听出了无力和悲凉,她真害怕因为缺吃少水,这个看起来才几个月大的孩子会慢慢饿死,会慢慢渴死,饿死渴死在这悲凉的荒山野岭里。
粉周妈也哭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梦里,和那抱着小娃娃的妇女一起哭,和那躺在母亲怀里饿得哇哇大叫的孩子一起哭。同样因为悲伤,粉周妈的哭更要撕心裂肺,哭得更悲伤凄凉。
有种无力的悲哀在粉周妈的梦里弥漫。
她知道,自己在滩南山看见的那嗷嗷待哺的娃娃就是年幼的自己,那无力哀伤的妇女就是自己的母亲。
粉周妈觉得自己的命真苦。
从刚出生没几天起,还在嗷嗷待哺的她还没完全体会到人间母爱、家庭温暖的时候,就要被迫地与母亲别离,被奶奶送到了别人家。一个月后,善良的母亲实在是忍受不了对孩子的思念,千打听万探问,才终于打问清楚是谁抱走了自己孩子。于是,在一个夏日里,内心充满着对孩子思念的母亲,不顾他人乃至家人的反对,一大早从家里悄悄地跑到几十里外的抱养人的家里,毅然决然在别人的追赶声里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逃亡在回往南寨子沟村的山路上。
这是多年之后,粉周妈从村里人的口中和母亲的描述中断断续续才拼接出完整的画面。
对于当时还仅仅几个月大的粉周妈来说,她还不具备认知和记忆当天情景的能力,她还远远地无法理解母亲瘫坐在滩南山山路上的无助,才几个月大的她早已经忘却了当时自己忍饥挨饿的感受。
当她完整地拼接出当天的画面时,她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的命真的是太苦了。从刚出生几个月起,也许就注定了她这一生奔劳辛苦的命。
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呆坐在炕上的粉周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