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第几次从昏迷中苏醒，他艰难抬起头来，入眼的是极远处的灯火。那是一片摇曳的昏黄，伴着萧萧呜咽的风声，映着雪，微微点亮半阙倒塌的城池。
许是聋了，他耳朵里没有半点声音——虽然那雪明明在大风里舞得惨烈、那灯火里明晃晃的剑戟厮杀得也如同虎斗龙争，可他就是半点声响也听不到。
呵呵，这一次，自己又成了谁？附在了谁的身上？
惨烈一笑，还未直起身来，他先喷出了一口血，胸口像是一万只巨锤砸过般，根根肋骨都痛得要叫出了声来。
忽然，眼底映入素手白绢，一股淡淡的幽香飘入了鼻端。
他轻咦了一声侧头看去，只见一双薄衫笼去的纤弱香肩，肩后还漏着一尾焚焦的琴头。视线再微微向上，他借了漫天星光，看见一对杨柳般的剪眉以及一张温柔又满满关切的脸。
后颈一股温软传来，他才知自己竟躺在一个女子的怀中。
暗想此情此景，他打心里觉着自己定然是又要经历一段烽火连天里痴情鸳鸯浪迹天涯的无聊尘事，于是不由的，他的眼神跟着心意一起哀嚎了起来，牙齿磨得咯咯响。
司徒啊司徒，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仗着你老子是三界之主，折磨本君如斯这般，真是欺负本君老子死得早，没本事也从你身上咬下一嘴毛啊！你……
一念还没转完，他身边女子忽然如受惊小兔般蹦了开。
香帕落地，落雪四溅，他瞬时直挺挺从女子怀中半摔在地上，痛得嗷嗷如狼般叫了起来。
“姑娘……你他妈有病啊？”望着躲在不远处怯怯看他的女子，他委屈得泪眼汪汪，说:“姑娘，你他妈还不过来看看有没有把本君摔坏吗？”
按他的理解，凡人的皮肉最是羸弱，小刀一削刺啦就掉下一块肉，百米高的小土坡上呼啦啦一滚就成了一坨红红白白的肉丸子，这傻姑娘重重一摔，自己指不准又有几根骨头成了粉。
但任他嗷嗷叫得惨烈，姑娘却是一动不动，远远站着，小手捂着嘴，花容瑟瑟发抖。他恼了，忍着胸口万锤炼心之痛，喝道:“姑娘，你他妈是聋子吗？”
姑娘的花容更加瑟瑟发抖了，半晌才眼含热泪地望着七窍轰轰烈烈冒着蓝色火焰的他摇了摇头，呜呜哭了。
是，她不是聋子。人间南祁宰相的幼女，大名鼎鼎的御赐妙音郡主怎么会是个聋子？凡此天下，细如荒山外蚊虫耳语，渺若高天上青鸟振翅，她莫能不闻。
哎，只可惜了造物有缺，上苍恩赏了妙音一双能听岁月吹沙的耳，却收走了她本该莺莺如歌的喉。妙音郡主，她是个哑巴，一个诉不了无端苦言不得心头喜的哑巴。
不过也正因如是，妖界少主的这一世才有了一个很妙的故事。
“你既不是聋子，那没听见本君的话么？”七窍的蓝火又盛了几分，他直想蹦跶起来赏那傻姑娘两个爆栗吃。
姑娘眼中含泪，扭扭捏捏好一阵，终于还是期期艾艾上了前，然后懦懦伸出白玉手，把那软软搭搭的一团恶公子从雪地里捞了起来。
温香软玉下了心头邪火，七窍里的蓝焰莫名也跟着灭了。良久，他侧头看着姑娘，扯开血淋淋的嘴，呵呵笑了，说:“本君每每入尘世第一眼见到的人，不是上天入地要杀我的至仇，就是与我要走百年路，醉千场酒，同万场日月星辉的永眷至好，不知此一世，姑娘与我又当如何？”
其实心头在暗暗窃喜这样的姑娘用来暖床定是极好的，但蛇蝎如司徒上君，便是给了他雪月风花，怕也是带了入骨三分毒的。回想逝去那些百世的永眷至好，敢问有哪一个没断过他百根肝肠？
边上姑娘听不懂少年的话，愣愣看他，莫名悄悄红了半张脸，缓缓低下头去。忽而，她又想起来什么，便又把头怯怯抬起，再红着脸仔细看了少年脸庞一遍，锁住了秀眉。
她在想，这人刚刚满头幽幽蓝火烧得好不欢实，可为何他那比自己还要漂亮的睫毛就一根都没事？
直到数十日后，她才知道自己慌乱逃出帝都时，随手从雪地里一捞，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仙。
凡间人·沈相
南祁346年冬，帝都皇城边的一个早食铺子里，当朝宰相沈修下了朝，穿着一身恭恭谨谨的朝服忙忙慌慌闯了进来，尔后，当街霸了一条长凳，唤来一碗素面，呼呼啦啦吸了起来。
彼时帝都，朝中官员当街易食可是极失体统的事，犯者按例当要降品罚奉，所以南祁皇城脚下三千店，从不曾见过有品级的官员当街买卖。自然，帝都也没人见过如沈相这般穿着朝服当街吃面的大官，所以沈相身前背后鸦雀无声站了一堆人，大家伸长了脖子踮着脚，稀罕地围观着那饿死鬼般的少年宰相。
一碗，两碗，三碗。沈相吃得性起，一拍桌子一抹嘴又叫了第四碗。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帝都的百姓这回算是货真价实涨了见识。
“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吃了！再这么下去，半个皇城都要给您惊动了。”沈府老管家满头大汗，快给这主跪下了。
“就一碗，我就再吃一碗。”少年宰相抬起脸，一脸庄重地对老管家承诺道。然而转脸，他却又不知不觉地吃下了第五碗，第六碗。
老管家无奈长叹一口气，在少年一本正经承诺只再吃最后一碗的话语里别过脸，大袖一甩，说:“不管你，我不管你！”
气急败坏一跺脚，老管家挤出人群，急匆匆向着一群皇城涌来的大兵行去，颤巍巍的手在衣袖里摸啊摸，掏出了个钱袋子来。
半晌时光悄悄溜走，沈相桌前垒起了一摞空碗。皇城涌出的大兵小将在老管家面前绕了个弯，眉开眼笑去了别处，看热闹的人渐觉无趣，扶好各自掉落的下巴，纷纷散了。
又半晌，沈相一抹嘴，心满意足地笑了，唤过老板来结账。
“沈大人，俺不要你面钱。”早食铺子老板老实巴交，一脸憨笑挠了挠头，说:“俺娘子说您今天在俺这一口气吃了九碗面，别人定会说俺的面好吃，以后生意会很好。”
“你娘子骗你的。”忽然，铺子外走进一布衣少年，生得画里人似的，齿白唇红，玉面长身，头上玉簪绾着墨一般的长发，嘴角眉梢弯着春风般的一丝笑。只是颇为不类，少年怀中布衣里裹着一脏兮兮的小儿，模样约不足月，脸上长满冻疮，黑豆般的眼睛偷偷瞧人，竟露出幼儿少见的怯懦。
怕又是个弃儿了。沈相一眼瞥过，愁了起来。
布衣少年缓步来到沈相桌前，自顾挨着肚儿撑得浑圆的宰相坐了同一条长椅，转脸望着身边杵着的大汉，展颜一笑说:“我朝以礼治邦，你与你娘子明知他是当朝宰相，官居一品，最不能违礼蔑法，却还当街与他易食，今上若是知道了，你全家不入天牢也当发配边远，你哪里还能做这早食的买卖。”
早食铺子老板听得满头冷汗直冒，憨憨的大嘴一咧，快哭了。
一挂门帘后，老板的娘子一屁股跌了下去，心如死灰闭了眼。半天，她定过神来回头往内室某处瞅去，只见一炉线香，上方供着几幅历上四平八稳坐在龙床上描下的年画。
“一定眼花瞧错了！”妇人不甘又闭上了眼，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再把眼睁开，先瞧了瞧帘外布衣少年，再不死心地看了神龛上供在最末首的一幅新画，然后，然后就吓得快哭了。
“不过。”少年嘴角再荡开一弯笑，说:“你若知错速去取碗面汤来，今上那儿我倒能予你求上几分情。”
憨憨的大汉尚想问一句你要面汤弄啥，后堂的帘子便被掀了开，一中年妇人慌慌张张抢了出来，说:“面汤清淡，怕寡了小千金的胃，公子少坐片刻，奴去煮一碗米糊来。”
布衣少年眼角忽然一寒，盯着妇人，不咸不淡说道:“你这妇人倒机灵得紧。罢了，看破不说破，你自去准备吧。”
妇人在那少年目光下，身体寒了数度，最后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心里默念了一句“谢今上开恩”，福了一礼，拉着莫名其妙挠头的大汉进了后堂。
一时，小小的早食铺子里只剩了布衣少年与沈相二人。门外瞧热闹的百姓被几个身着便服看似闲汉的人软硬兼施请了开。
“为何在此食面？可知你身上官服显眼？”少年逗着怀中小儿，话语与同妇人时说话一般，不咸不淡。显然，小皇帝心里有些怒了。
沈相拘谨坐着，看看自己的官服，答:“我饿了。”
“那需食九碗方能解饿？”帝又问，语有讥讽。
答:“好吃。”
“群臣之表，当街易食，还如猪头一般连食九碗！回去自写个折子上来，莫赖到礼部来参了，才又派了你那老奴哭哭啼啼来找我。”
答:“哦。”
想了一会儿又补答道:“我没派过南伯去哭你，您冤枉臣了。”
“沈卿！”帝怒，抬手按桌，道:“此时你当谢我提点之恩，不是拿倒耙打朕。”
答:“哦。”
然后，期期艾艾愁容不展没了下文。小皇帝没了脾气，烦躁地把怀里小儿往沈相怀里一塞，站起身来，在不大的店铺里走来走去，龙颜大为不悦。
后堂煮米糊的妇人见状战战兢兢，生怕这主一不开心，唤来禁卫把自己一家和屋外那木头宰相一并锁了，直接下到天牢，秋后斩了。倒是老板憨憨的，什么都看不明白，歪着脑袋杵在门洞后抓耳挠腮，说:“这两人忒怪，忒怪。”
“是他怪！”大汉没压着声，话语被小皇帝听到了。帝不由怒声道:“石头脑袋似的一人，何以为相？来人！”
“完了。”妇人一惊，扑通跪在了灶台前，哇地哭了。
“在！”屋外忽然奔进一人，一拱手，腰间露出明晃晃一把大刀来。
“呜……”妇人哭声凄楚，憨傻大汉不明就里，说:“俺说媳妇儿，你莫名哭个啥，这两人多好玩呀。你看那个桌边坐的，正和怀里小孩傻瞪眼呢，呵呵~”
妇人抬头望夫，泪眼好似江水流得哗哗响。
却说此时屋外，小皇帝唤来贴身侍卫，手一挥，却是说:“拟旨工部掌街使，说这小铺太窄，阴仄潮湿，命择日重葺。”
屋里妇人:“!!!!!”
屋里傻汉:“?????”
此时，沈相与小儿对眼对得颇累，眉一抖，毕恭毕敬把小儿放着在桌上，嫌小儿手放得不正，还特意扶了扶，直把那小小一个孩儿在案桌上摆得一方人形纸镇般。
“这个，我不能要了。”沈相垂眉，笔直挺着腰。
“这孩子是我围观你食面时撒腿踢出的，你为何不要？”帝似是不解，一向顺从的沈卿怎么这次不顺不从了。
“因为你已经给了臣十二个弃儿，臣府上住不下了。”
“那明日你拟个折子上来，把相位辞了！我另外找人来养。”一朝之相居然说出了自己宅子小的话，不成体统。
答:“哦。”
“沈修！”
“嘭。”有重物坠地，沈相垂首，原是那一摞粗瓷碗碎了。
翌日，金门下了两道圣旨，抬出一方御笔亲题的门匾。
第一道圣旨，帝赐名宰相沈修路边拾得的幼女，谓倾瓷，享郡主奉爵。
第二道圣旨曰，沈相勤勉尽责，体恤爱民，两年拾养遗孤十三人，帝深受其感，赐千两黄金，并锦锻百匹。另恩准沈相加葺府衙之请，帝将择日下诏工部。
门匾是唤近卫悄悄抬出的，送到了沈相吃面的铺子上。上面写着龙飞凤舞三个大字——九碗面。后有小缀，蝇蝇小字写着“感君一饭之恩，当得此扁”。虽皇帝避嫌没有落款，然那嚣张的笔墨，耀金的宫宣，任谁也知提笔者乃是今上。
圣旨金匾一出，各部悄悄按下了状告宰相失仪的折子，装聋作哑上完早朝，然后每人差奴持金或银去更名“九碗面”的铺子里换了碗面来食。
尔后，文武百官得出了一致的评价，面糙，汤寡，吾相能一气下九碗，猪乎？
有关于此种种，那又是另一场故事了。
总之，自这一场事后，沈相多了个不会说话的幼女，名唤沈倾瓷，小名面面。
又十六年，南祁多了一位秀色倾城、琴艺无双的妙音郡主。
她祸过国，误过仙，名声直从南祁传到了九天。然而，由始至终，直到误仙下了九幽狱，没人听到她对命运发出过一声争鸣。三界只得一人，听她凄然站在白梨花树下，抱着焦尾，呀呀学语般说了一句——
狸仙，倾瓷好喜欢你哟。
墨砚渐开仙事繁，长情提笔娓娓来。预知后事，下回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