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大姐姐真的有那么厉害么?”
书房里,无心读书的威斯特姆问着一旁的老管家,卡特琳娜的壮举早已传遍帝国全境。
“将军大人的确是很厉害的……”艾森回答着,但他不敢向年幼的孩子说出后半句。
“其实一切早有预谋。”战后,无念向凌薇解释道,两人在罗兰加洛斯新建的道场里席地而坐。
凌薇很怀疑,卡特琳娜是不是真如阿基特在战场上所说:是她亲自导演了一场灾难,再编出自己是公主的谎言,然后打一场自己早有准备的战争,最终完成她谋权篡位的阴谋。
“那一年,我作为一个杀手,接受了一个贵族交付的暗杀任务,目标便是将军。但是,我失败了,我脸上的伤痕就是将军用剑所伤。然后很自然地,我就被关进了监狱。”
无念喝了一口茶。
“你知道的,帝国要处刑罪犯都要公开审讯。法庭上,那个仁慈的审判长觉得我不该判死罪。将军同意,结果我就活了下来。后来我就加入了情报组织,跟老艾森学了点儿技术。等他老了,我借着自家武术的门路,就成了组织的领头人。”
“这真是,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凌薇感叹着,“但预谋什么的呢?你跑题了。”
“额。”无念一顿,“我们这些组织里的人其实都是将军的直属部队,负责向罗兰加洛斯的政府和军队传递各式各样的计划,还负责调查贵族内幕,谁可以利用,谁该被除掉,谁会成为最强的敌人……其实你也知道,帝国表面昌盛,内部腐败不堪,所以将军早就有心进行一场革命。因此很多事情早就有准备,这就是复国战争如此顺利的原因。只是大崩坏这件事,实在出乎意料。”
“不是吧……”凌薇很是惊讶,“那她真的是公主么?”
“是真的。但是似乎皇帝不想让她继承什么,所以连公主的名分都没有。具体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莉莉安娜公主说过……”
说到这,无念和凌薇都伤心地低下头。大崩坏之后,许多人丧生,活着的人缅怀着逝者,也愈发珍惜自己的生命。
然而,有一个人,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那便是狱中的阿基特。
待在简陋的监狱里,吃着牢饭,接受狱卒们的嘲弄。可以期待的就只有帝国军战败的消息,但却都是捷报。
“既然不能死在战场上,那还不如我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总比被加上虚有的罪名,在市民的唾骂声中死去好的多。”
柯灵平原一战后的几周内,负伤的阿基特在监狱中待得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他抱着自杀的念头,站在生与死的边崖上,迷路似得徘徊。
直到有一天。
“参见审判长大人!”远处传来监狱大门打开的声音,狱卒向上级敬着礼。
那人点点头,狱卒们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阿基特。”那人走到了牢房门口,蹲下身来。
“唔?”阿基特一脸老色,就像死过一遍似的,用喉咙发着模糊的声音,转过头看到了牢房外的人。成熟、睿智、理性,但这些印象对于阿基特来说,全然没有意义。
“赛尔娜?”见到新鲜的面孔,他只是带着病态的诧异,“呵?怎么?带我上法庭么?还是说要提前行刑了?”
“不,这不像你,那个不可一世的野小子,那个让人敬畏的将军……”
“说这些有什么用!那该死的混蛋暗算我不说,还把老子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痛快得都不肯给我!”
阿基特如几天前一样,愤恨地咒骂着,他接下来的话,连狱卒们都猜得到。
“赛尔娜!不如你来杀了我吧!来!朝这儿,心脏,脖子,都随你便!来啊,快!”
“冷静点。”面对阿基特求死的疯话,赛尔娜十分平静。
“哼!我知道,你和那些狱卒一样,都是连人都不敢杀的胆小鼠辈!来吧,看看你会怎样羞辱我!”
“不,我不是来羞辱你的,”审判长不改她的威严与平定,“我只是来告诉你,你还有活着出去的可能。”
听到这话,阿基特突然冷静了许多,就像是这几周积攒的理性全都爆发出来一样。
“卡特琳娜那家伙不是说了么,会处刑我的,难道你还能违背她么?说到底,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是你手下那些被俘的老兵来找我求情的。按帝国法律来说,你也是有功之臣,罪不当诛。皇家法院的庭审一直是由我来裁定的,卡特琳娜只是偶尔做陪。何况她是个仁慈的人,连暗杀她的杀手都赦免过,一定会宽恕你的。”
“哼,老女人,”
“找死是吧你。”
“你真以为卡特琳娜那混蛋会放过我么?我不过会成为被尖刀刺死的小丑罢了。”
平定了小小的怒气,赛尔娜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服的下摆。
“总之到时候我会尽力救你的。你好好活着就是了,我还会再来的。”
战事一天天地发展,随着帝国军消灭的敌人越来越多,俘虏也越来越多,罗兰加洛斯的监狱里也有些人满为患。
而作为审判长的赛尔娜,也是十分忙碌,但却偶尔能来看阿基特,捎来些酒菜。阿基特问起,她就说是那些俘虏们求她的。像这样一连就过去了几个月,直到战事快要结束。
“还真是受了她的恩惠啊。”阿基特躺在草席上,望着天花板,思考着。确实,自从第一次赛尔娜来过之后,狱卒们待他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很多。阿基特在监狱中的日子从那以后就舒坦了不少,之前留下的伤,也痊愈了。
抚着自己胸前的伤疤,他又想起了卡特琳娜。作为曾经的帝国老将军,阿基特也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再经过一番思考,他也能渐渐理解卡特琳娜的所作所为,心中的仇恨渐渐淡了下去。
“假如能有一场公平的对决……”或许经过赛尔娜的善待之后,就连阿基特心中,都已经开始盘算之后的日子。
“那我们明天法庭上见。”开庭的前一晚,赛尔娜带来了丰盛的一餐。
颇像是问斩前的那一顿。
转天,赛尔娜带着布衣赤足的阿基特出了牢房。步入萧索的深秋,微风吹过全身,清爽得阿基特打了个冷颤。
“要不要加件衣服?”赛尔娜问。
“不必了,我还没变得那么孱弱。”
“但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寒酸么?”
“呵。我一个囚犯,还在乎那些吗。”
说着些无关的话,在士兵的押送下,赛尔娜和阿基特到达了法庭,审判长便先行一步,离开了囚犯的视线。
步入法庭,迎面而来的是市民们围观的视线和喧闹的议论声。而阿基特关心的,是端坐在高位上,那个扰乱他命运的家伙。但看到那个人之后,阿基特也只有低头走向沉沦的阶梯。
法庭像是一个环形的剧场,犯人的唯一任务就是站到漩涡中心的受审席。
周围嘈杂的声音不曾停歇,如果是以前,阿基特一定会挥刀而向,但现在他的心却意外的宁静,大概是因为他在无声的监狱里待得太久了。
一步一步走着,石制的阶梯就像是沉重的踏板,激起的音符和噪音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地刺激着他骚动的心。哪一个阿基特是活着的?哪一个阿基特应该死去?一切只看法庭的决断。
“赛尔娜,你终于来了。”
“久等了,殿下。”
“那么,我们赶快开始吧。”
“是。”
审判长与侧面的法官交换眼神,法庭就正式开审了。
按照帝国的法律,法庭的程序就是先宣读审判长草拟的判决书,然后由陪审团进行讨论修改,最后下达结果。
“犯人阿基特,于先皇驾崩之际,趁乱作恶,袭击吞并其他领主领地,组织叛军,与帝国军开战,论罪当诛。”
阿基特抬起头,看着赛尔娜和卡特琳娜,两人的表情都没有变,因为她们都知道,这判决书还没念完。
“但念其作为帝国将军,立有赫赫战功,免其死罪。现判决如下……”
阿基特听到这里,仿佛得到了几分解脱。
“慢着!”卡特琳娜却突然开口,“阿基特罪孽深重,死不容赦。”
赛尔娜猛然转过身,满眼的诧异与惊愕。因为这还是第一次,连判决书都还没念完,就有人无礼地打断,而且还偏偏是从前都没什么意见的卡特琳娜。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叛国罪,一定要判阿基特死罪呢?”
“一是因为他是叛军之首,也就是万恶之首。二是因为他本性嗜血。那一年他犯下滔天大罪,杀人无数,却逃脱法网。这样的人如若不除,一定会成为国家的祸害。”
“但阿基特将军其实除掉了许多反叛者,为帝国的东北部带来了和平。而且我不认为一个帝国将军会是一个杀人狂,您也没有证据这些。”
“是吗,但没有人会同意你的。”
“怎么可能!”赛尔娜转过身,“众位陪!审……”但话还没说完,赛尔娜看到他们的神情,就惊愕地把字吞了回去。
要么是责难,要么是无视。陪审团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眼色。
大崩坏之后,不少帝都的高官贵族都死掉了,皇家法院也从克尔加斯迁到了罗兰加洛斯。而且教廷也不再加以干预,再加上这里还是卡特琳娜的领土,赛尔娜作为审判长的地位与执行力,一落千丈。
“这……是……独裁统治……”她的心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词,但她没说出口,因为她不愿意相信。
“殿下,假如您就这样处死一名帝国的功臣,一定会招致民怨的!阿基特不是您想象的……”赛尔娜的言词开始有些激动。
“打住吧,赛尔娜。你为什么要拼命包庇一个战争犯呢?”卡特琳娜故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就只好重新找一个审判长了。”
听到这里,赛尔娜沉重地低下了头。她感觉自己近十年的人生仿佛是被否定了。
无私地工作,不贪求财富,不拉拢贵族,公正无私的法官。本应受到爱戴和尊重?现在却如此失势,因为一句话就可能被免职?
黑暗笼罩了心的扉门,再有一步,可能就会沦为失去自我的傀儡。但她坚信的是,是法律的公正和自己的诺言。
“卡特琳娜殿下,请您收回您的……”
“赛尔娜!”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渴望摆脱束缚的回击。
是阿基特,一直看着赛尔娜竭尽全力,却又徒劳无功地辩驳着的阿基特。
又一次惊愕地,赛尔娜回过身。
“够了,我已经老了,就让我这么死了吧。”
一直激励他的人,却叫她放弃。“这是为何!”赛尔娜心中的哀鸣,无人能听见。
“法官,宣判吧。”卡特琳娜瞪着那个一开始负责下达判决的小法官,他正惊慌失措“听到了吗!判决!死罪,明日正午,广场,绞刑。”
卡特琳娜语气严厉,就像是她自己在宣判一样。
“是,是。”那法官吓得连声应答,转过身,跳过了书面化的过程,直接开始下达,“犯人阿基特,因……因叛国罪,杀人罪……等,数罪并罚,判处,绞刑!明日正午十分,在广场行刑!”
赛尔娜,绝望地听着这份判决,习惯性地不去阻止,默默地接受了。
“好了,闭庭吧。”
“闭庭……”赛尔娜以极其微小的声音完成了她的职责。
卡特琳娜带着几个人很快离开了法庭。士兵押解着阿基特走了出去,连带着把市民们也轰了出去。几个司法人员更是不敢面对赛尔娜,连忙跑了出去。很快,偌大的法庭里,只剩下她孤单的身影。
假如,没有大门外射入的阳光,她眼角的晶莹的泪水一定会变得灰暗失色。
“我们是不是有些欺负她过头了?”
“不,这是将军的命令啊。”
晚上,赛尔娜又来到了牢房,低着头,不愿面对:“你,真的就愿意这么死了吗……”
“不愿意。”阿基特回答的很直接,“不过既然伤都养好了,那我明天就只好放手一搏了,死后最后的挣扎吗,也不错,哈哈哈。”
“那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没有必要为了我这个没有价值的人耽误了你的人生。从卡特琳娜开口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你还是太天真了,就跟从前一样,博爱的人,最后都得不到好报。”
“你懂我什么!我才不是为了你!为了什么爱!”
两人正视,赛尔娜眼角的泪水还没干透。但隔着牢笼,阿基特什么也做不了。她到底哭了多久呢?阿基特不知道,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离开了监狱。
倒下身,阿基特脑子很乱,也很累。
“爱么……这把年纪了。明天……算了,还是睡吧。”
原帝国将军即将因叛国罪处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骚动的空气漫布在不大的罗兰加洛斯。伤透了心的赛尔娜,望着牢房天花板的阿基特,一同等待黎明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