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这两天累得像狗一样，发誓死也要保住南京。现在那些贼娘的契丹人像盯贼似地盯着咱们，弟兄们实在咽不下这口鸟气。赵皇帝也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人家说了，汉人一律优待，只要投降，不但不杀还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说话的是归圣军指挥使扈老栓。他是唯一参加过二十年前抵御柴荣北侵战争的老将，胡子头发都花白了。都说越老越怕死，他就是这样。现在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儿孙，绝不想平白无故枉死。有家人拖累，逃跑是不行的，只希望南京打出白旗，留下一城活命。仗着平时留守敬他三分，就大着胆子把别人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但被留守的眼光吓得止住没有说完。
韩德让的眼神冷得像刀刃上的寒锋，盯着老栓像要刺穿他的身体：“就冲你这句话，不要说都指挥使，本府也要杀你。你打过仗，难道不知道战场无情吗？从现在开始谁要是再说什么契丹人、汉人的混账话，就别怪本府不讲旧日的情分！”
说完想了想，这个时候对手握刀枪的丘八还不能过度刺激。万一有一两个营发生兵变，将是不可收拾的滔天大祸。于是缓和口气对众人说道：
“你们没有打过仗，不懂打仗的规矩。打起仗来只有胜败，没有人情，亲娘老子也没用。谁来做监军也是一样，本府的监军更不会客气。一个人动摇，要害死成千上万的人。只要有一个缺口，全城都白守。都指挥使是为了你们好！要是男子汉就给自己争口气，别像刘禹、刘原德那样败坏汉人的名声。要让皇上相信咱们，就要做出样子来让人信。现在都回去吧。”
这些军汉们有的看似被唬住了，有的仍是愤愤不平。他们一走，韩匡嗣就一屁股跌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双手紧握扶把，好想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场。那些个丘八可以在这里发泄，他却只能顶着泰山般的重压，还要把想法闷在肚子里一个人消化。刚才他们一番牢骚说得粗俗，但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其中有的正是自己心中所想。从见到皇帝的手诏那一刻，他的心就好像从滚沸的油锅掉进了冰窟窿里。他几天来没日没夜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从始至终一心都在想，要是这座城丢了，自己只有一死报君。没有想到皇帝根本就不相信自己，平时那些宠信殊遇到了战争这种生死大劫面前瞬间就冰消雪化了。
韩德让出身低贱身世坎坷，但是却饱览群书志向高远。他不想像俗众那样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营营碌碌渡过一世，而是想追求有价值的人生。那就是改变历史，让大辽变得更加繁荣昌盛。这并不是狂妄，而是他一生的际遇所使然。一个战俘奴隶的后代，父亲虽然贵为亲王官至宰相，但也经历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能够成为皇亲国戚封疆大吏，他对皇帝和朝廷充满感恩，觉得粉身碎骨都无以为报，只有将大辽的千秋万代繁荣富强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他认为辽国要想强盛必须消除狭隘的种族之见，契丹贵族要像李唐皇族那样胸怀宽广，将草原部落联盟的印记彻底消除，和各族融为一体。这也是当年太宗皇帝占领汴京后将国号由“契丹”改为“辽”的初衷。尽管辽国地广人稀不如南方富庶，但是南有山前山后的肥沃土地，东有过去“海东盛国”的基础，加上西、北辽阔草原森林的丰富物产，只要励精图治，就一定能和黄河流域的中原政权比肩而立，享有万世昌盛。但现在看来这些都是虚幻的美梦。烈火见真金，战争的烈火一旦烧起，在皇帝眼里只有契丹贵族才是真金。他这个宰相之子、封疆大吏，在皇帝心中不过是个外人，还不如皇帝身边一个年轻侍卫。他相信，耶律学古手上一定还有一份密诏，就是如果令他产生怀疑，他便随时可以砍下自己的脑袋。
但是他对汉军将领们所说的，也并非违心的假话。从看到手诏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里拼命为皇帝做辩解并努力说服自己去心悦诚服地接受。他想，换了自己站在皇帝的角度恐怕也只能这样做。人心隔肚皮，凭什么要求皇帝死心塌地信任一个汉臣。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任何人都不能感情用事，何况身负天下的皇帝。也许皇帝作为个人对自己是信任的，只是朝廷有规矩，皇帝要理智。最重要的是，在历次战争中汉官们都没有证明过有着对朝廷不变的忠心。三十多年前，当年太宗皇帝攻克开封、尽收晋土撤军回国时，在他的身后是新征服的黄河流域的所有州县。他留下萧干驻守开封，把这些地盘交给了投降的汉官进行管理。但他前脚离开，后面就像砍倒的庄稼似地纷纷倒戈，几乎全都背叛。二十年前柴荣北侵，瀛、莫、易三州地方官也都在数日之内就接连投降。这一次，易州、涿州两天之内连献二城，守城的又都是汉官。其实是自己以前就想漏了一点：要想天下一家，不但契丹人要心胸宽广，汉人和其他各族人也必须有同样的胸怀，不自外于契丹皇帝和他的朝廷。将心比心，也许这才公平。
想到这里心情平静多了。他庆幸自己够沉得住气，在看完手诏之后神色不变，做了所有该做的事。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没有犯下任何让自己后悔和无可挽回的错误。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公文，实在没有力气去看了。只有明天让幕僚们先来处理，将必须由留守决定的事扼要报告给他。这几天极度紧张疲劳，现在他必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才能有精神继续投入守城。韩留守苦笑着想，有了耶律学古，起码今天可以睡一个好觉。这是这位都指挥使到来的一个最实际的好处。他站起身来，朝堂外走去。
出了签押房左转，回廊通向后面的院子的一道边门。门外是一片花木葱茏的园子。这时已经接近凌晨，园子里灯笼稀疏星光暗淡。斑驳的树影仍在灰白的月色中摇曳，好像成群的小鬼在跳舞。万千蓓蕾在暗夜中悄悄绽放，一阵阵花香扑鼻而来。沿着廊子再往前走二十多步就是后面留守宅邸的侧门，他平时都是从这里出入。小门房中昼夜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
“宋军进城啦！”“宋军进城啦！”
刚要踏进后宅门口，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呐喊和噪杂喧哗。他猛地站住，侧耳倾听，声音来自城东北大约五里之外，在静夜之中，声浪鼓动着空气令人毛骨悚然。他立即转身回到府衙，值守的官吏们也听到了动静，院中点起了火把，侧门大开，已经有人策马而出。他接过府吏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匆匆赶出来的护卫冲了出去。回头对值守的官员大声命道：
“集合所有人马待命！”
他拨出三千多人的预备队放在留守府里，就是为了应付突发情况。
驰出府衙不远，就见一队军卒举着火把骑着马迎面而来。领头的军校跳下马气喘吁吁报告：
“留守不用担心，所有进来的宋军已经被抓获，杀死了两个，剩下的都被都指挥使派来的人押到俘虏营去了。”
“宋军？真的进了城？”留守不但没有放心反而大惊失色。
“不是从城门攻进来的，是从地道钻出来的，只有十几个人。地道口在文德坊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冒出来，幸亏被人发现。洞口已经点了毒烟又用土给封死了。那些喊叫的人有的是百姓，其中很可能有奸细，都给抓了起来，送去警巡院甄别。”小校报告道。
“这么快地道就挖进来了！”韩留守自言自语道。
守城必须防地道，这几天已经做了安排。城中到处派人巡逻、准备了毒柴、砖石土灰等等准备用来填堵。只是没有想到宋军动作这么快。周边城壕深三丈，壕中有水，要想挖通地道必须深入地下数丈之深。但只要豁得出人力和时间，总是能够挖通的。三天前宋军先头部队才到达城下，不知投入了多少人力，竟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贯通了！地道出口可以在到处出现，那是防不胜防的暗箭。要是哪天突然从地下冒出无数老鼠一样的宋军，民心军心立时就会瓦解，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做得好，回去告诉你们的统领，要加紧巡逻。既然一处挖通了，就可能还会有更多，千万不能漏过。”留守命道。
说完之后，韩德让不放心，又带着跟随的人马在城中巡视了一圈。五天前开始宵禁，现在每天从晚上酉时到清晨卯时，除了逻卒更夫街上杳无人迹。他看到好几队巡逻兵在城中穿插而过，逻卒们都算是有精神。他稍稍感到宽慰，拍马向府衙走去。
这时东方发白，晨雾迷蒙，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一声声鸡鸣狗叫。快要走到门口时，门官老远迎出来，说道：
“商会的正副会长都在衙门内等着留守呢。您还是绕到后门回府去休息一会儿吧。”
“他们有什么事？”
“他们说是关于守城的大事。怕白天找不到您，特意一早赶来的。”
他不信商会会首们会懂什么守城大事，可是这些都是城中有影响的人，守城还要依靠他们出力，只能晃了晃困得发昏的脑袋，说道：
“我去见他们。”
“留守，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此届商会会长，一个姓李的茶商摇着圆鼓鼓的大脑袋皱着眉说道。他是南京城里的头面人物之一，平时和留守府偶有往来。韩德让前些时候还让通判给他和商会全体行首们们开过会，宣布了战时的规定和条令，并动员商界捐钱捐粮同仇敌忾。“应该开一个城门放百姓一条生路。现在好多人家都断粮了，市面上很快就该买不到东西了。南京城中上百万人单是吃饭都解决不了。留守总不忍看到人吃人的惨状吧。”
原来是这件事，留守想。战争中攻城讲究围师必阙，为的是不让城中做困兽死斗，以此来动摇军心。如今宋军的围城在南面也留了缺口。可是他却绝不能中了敌人的诡计。宋国皇帝整天就在等着百姓出逃，那就可以被说成是壶浆箪食迎接王师，为他兴无名之师的侵略脸上贴金。城中奸细也会随着百姓逃到宋军中，把情报泄露出去。更严重的是会因此加剧军队中的动摇情绪。他毫不怀疑，城中汉军虽然不会甘愿投降，但大多数会宁愿选择逃跑，不惜为契丹皇帝誓死抵抗，与城池共存亡的只有少数。
“城中粮仓有足够储备，商家要把所有粮食和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平价买卖。如果囤积不卖或乘机涨价，就按照已经宣布过的战时条令一律充公。必要时留守府会开设粥厂，绝不会让百姓挨饿。外面都是宋军，百姓出城既不安全也不利守城，这个事情不必再提。”
他说的话只是为了安慰这些在百姓中有影响的人。南京的确有储备粮仓，为的是灾荒时平抑物价和救济饥民。但那里面的所有储备不过五六十万石粮食。民间粮商的存货比起府库来最多只有一个零头。这个人口密集的大都市平时每天要有粮食、副食、肉类等等源源不断地补充，现在突然断绝一切来源，储备顿感不足。对于将近百万军民的城市来说，现有的几十万石粮食储备最多只能吃两个月。要是像太原十年前那样被围困足足三个多月，不用等敌军攻城，饥饿都能让南京不攻自破。朝廷调集援军要经过籍括、集合、训练等等，需要的时间短则一两个月，多则要半年。南京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可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相比之下，宋军十万大军千里深入，后勤供应同样关系着成败。可是他们背靠河北，可以获得全国物资的源源不断补充。比起犹如孤岛的南京，后援的优势占着明显上风。可是在市民代表们面前他现在只能拍着胸脯打包票，先稳定人心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