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问我：“你觉得我们的这个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说：“应该是女的。”喵喵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我想要一个小喵喵。”喵喵说：“我们给女儿取个名字吧？”我说：“你不是说下辈子你会变成一棵树么，我们就叫她‘董小树’吧。”
关于到底要不要把董小树生出来，喵喵一直不愿意和我谈，所以我主动和她谈了：“喵喵，你想不想要小树？”喵喵问我：“你的意思呢？”我说：“我想要。”喵喵变得沉默了，我继续说：“虽然我们的经济条件差是差了一点，但是我想只要省点钱，应该还是能养活小树的。”
喵喵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是这么理想化。”我说：“我怎么理想化了？”喵喵说：“你的意思可以用一句话表明，那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小树生出来再说，其他的事情再见山爬山见河渡河对吧？”我说：“也可以这么说。”
喵喵说：“我不想要小树。”我大吃一惊，因为我从没想过喵喵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喵喵泪流满面了：“如果不能给小树幸福，那么就不要让她来到世上来陪我们一起受苦。”
我说：“我们能给小树以幸福的。”喵喵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小树一生出来就会是个黑户，以后她只能像我们一样办个假身份证四处流窜，我们命贱，我们只要活下去就行了，但是小树不能这样，如果小树的命跟我们一样贱，那么我们就不要害她了，我们不能让她来到人世间！”
我陪喵喵去了妇科医院，喵喵做检查时，我走到走廊尽头抽烟。妇科医院楼下的草坪上散落着片片阳光，很像是我和喵喵当初在职高并肩齐行时散落在我们脚下的阳光。阳光一如往昔，而人却在时间走出去很远了。此刻的时间是如此的缓慢难熬，让我有不想再熬下去的感觉。
检查的结果表明，小树已经有四十五天生命了，医生为打消我们的心理压力，还笑呵呵地告诉我们：“她还没有成形，还只是一团生命组织。”医院给我们预定的流产日期是12月5日，换句话说，小树的死期是12月5日。我感到这事有些荒诞，我和喵喵作为小树的爸爸妈妈，非但不为她的到来而欢呼，反而还要花钱请医生杀死她。
从医院回来后，喵喵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肚子上喃喃自语，仿佛在和小树解释清楚这一切是怎么来的。12月4日的晚上，喵喵跟我商量说：“我还想多陪陪小树，我们延后一个星期去做流产手术好不好？”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里，我点点头，然后给妇科医院打电话说要延后一个星期。
在小树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里，喵喵每天下班回来以后就坐在床上和小树说话。喵喵非常详细地告诉了小树我们的身世以及我们是怎么从职高的同学变成爱人的，喵喵还絮絮叨叨地跟小树描绘起了她即将要去的天堂有多么美丽，“每一座高山上面都矗立着一个灵魂塔，每一片白云上面都映着一个笑容，一年四季都开满了鲜花，清澈见底的溪水里有很多鱼在游来游去”。
在小树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喵喵表情痴呆地斜躺在床上，摸着肚子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天亮时，我搂着喵喵昏沉沉地睡过去。下午起床后，我和喵喵带着小树去了妇科医院。
办好手续交完钱，喵喵表情凄然地跟着医生护士走进了手术室。不知过了多久，医生把手术室的门打开喊我进去。走进手术室，护士端着一个白色盘子告诉我：“你看看。”然后我就看见了李小树，我的女儿，我的亲身骨肉，我和喵喵的爱情结晶，她的生命就这么被终结了。
我把喵喵从手术室里抱出来抱进了病房，我都不敢想象喵喵的身体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所以我没有废话般地问她痛不痛。在病房里休息了一会之后，喵喵告诉我：“我们回家吧。”我扶起喵喵慢慢走出了医院，别的女人流完产后多半是被轿车接走的，喵喵流完产是跟着我坐公共汽车回家的，别的女人流完产要坐月子，喵喵第二天就跟着我去老五超市上班了。
上班时，喵喵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她依然记得数十种果蔬的代码和单价，依然微笑着打秤打个不停，下班回家后也很平静，可是凌晨，我听见喵喵躲在卫生间里偷偷哭泣。
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喵喵坐在地上捧住自己的肚子泪流满面，旁边散落着一张白纸，纸上画着我们一家三口和一幢小房子。喵喵问我：“二孬，我们这样坚忍地活着到底是图什么呢？你能告诉我现在离终点还有多远吗？”
我是一个输得一塌糊涂的人，连自己的女儿也输了，我对喵喵说：“我很惭愧，我对不起你和小树。”喵喵说：“二孬，有些东西是一定要记住的，如果不记住那么它们就没了意义，所以我要你答应我，不管你以后多么锦衣玉食，你也一定要记住今天，记住我们的女儿，记住我，记住你自己，记住我们一家三口遭受过的痛苦和无奈，记住我们的命曾经如此之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