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随着婴儿的一声啼哭，一个男婴在流川市出生了，时值寒冬腊月天地一色，便被取名沐少白。
据母亲说，少白出生的那个冬天是她所经历过最冷的一年，不过也算是喜讯吧，家里的一头母羊也在那天夜里产崽了，和他一同降临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流川市，这个承载着沐少白童年的回忆和未来的幻想的最初载物，也在伴随着他一天天成长。
小七总是先他一步，它先学会站立，走路，奔跑，吃草，而沐少白待在那个拘束的学步车内跟随着它的身影茫然的探索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小七是只宠物，那只小羊。
原本快快乐乐的童年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颓然崩塌，母亲在探亲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那辆载客的大巴小心翼翼地行驶在那条窄窄的山路还是不小心翻下山崖，三十五个人只有沐少白一个人生还，母亲把他抱在怀里独自承受死亡的降临，他只是胳膊擦伤。
“开车的师傅姓王，是个多年开车的老手了，这条道的终点是运行公司距离本市最远的一趟班车，平时没什么车经过。”刑侦队的老刘把材料交给带队的黄队。
“小马那边的化验报告也出来了，司机既不是疲劳驾驶也没有喝酒，那辆车前两天才做过一次大维修，这条路他走了少说也有十年了，这么熟悉的路况还能翻下悬崖，真是奇了怪了！”老刘嘟嘟囔囔地说。
“营运公司那边来人没？”黄队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急匆匆走进办公室。
“你说王师傅连人带车都掉下悬崖了？”她急得满头大汗，拍着桌子问黄队。
黄队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仔细一想这就是营运公司的副总，自己曾经和她在一起吃过饭，她想在交通方面让黄队开开绿灯，但当时黄队还只是个副队，便一口回绝了。
“我是鸿运公司的代理人冯芳芳，全权料理这件事！”她把一只手伸向黄队。
“嗯，是，王师傅和那一整车的乘客无一生还！”他特意把一整两个字压得很重，目光里露出些许痛楚，女人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但是他现在没有心情去寒暄这些。
“还有个孩子呢！”老刘在一边提醒。
在向那女人简单交代了事情后，黄队深吸一口气，准备到另一个房间写报告。
笔尖和A4纸碰触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办公室里安静得吓人。很快，一张纸被填满，他放下笔揉揉发痛的眼睛，慢慢理了理思绪。
沐少白的胳膊已经被简单包扎起来，他被人放在墙角，和那里的一盆花草在一起，他背对着黄队，孤独的像一头狼。
不知怎的，黄队心底那根绷得很紧的弦一下被触动了，他看着沐少白蜷缩在一起的小小身体忽然就想到自己的那段历史，也是这样的安静、彷徨、不知所措，本能的抗拒外界。
大概是因为相同的经历吧，他看着那盆有些枯萎的盆栽失了神。
“张局，这孩子，暂时就由我来收留吧！”黄队在书写材料时看着沐少白一个人蹲在墙角，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闹，安静的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巨大的悲伤笼罩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黄队那仅有的一点坚持顿时化作乌有，他抬手就把那张安置沐少白的报告给撕了。
“啥，老黄，你收留孩子上瘾呐！”张局红润的肥脸露出一丝惊讶，“上个小女孩你就善做主张收养了，这次…”
黄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说，“这些孩子都太可怜，福利院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反正我是不忍心让他们去受罪。”
“我说老黄，你也四十一二了，从你开始做片警就一直接济这个接济那个，不是我说你，你掰开手指头算算，从二十多年前到现在，你收留的孩子没有二十也有十五个吧，为这事谈崩了多少个女朋友，要不是看在老伙计的份上我都不想说你！”张局叹口气，拿出笔刷刷刷在纸上写些什么，然后把签有自己名字的那张纸递给黄队。
“以后每个月你从财务多领两千块钱，再大的数目我也做不了主，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个小寡妇，把钱都花在孩子身上你自己咋办！”
“谢了张局！”黄队把那张纸收起来放进口袋，又迟疑的问，“那这孩子的事？”
“你带走吧！”张局摆摆手。
摆在桌边的电话响起来，张局拿起话筒示意黄队可以出去了。
“王总啊，你有什么事找兄弟帮忙啊！”
黄队摇摇头，走出去关上门，依稀听到张局的大嗓门，“令公子犯了什么事，你放心，只要在流川这一亩三分地上没有我老张管不了的！”
这些可恶的地下交易啊！黄队攥紧了拳头。
“小白，以后到叔叔家里去住好不好？”黄队蹲下身换上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柔声问沐少白。
他只是面对着墙角，目光呆滞无神。
“叔叔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他们都很喜欢你！”黄队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过按照孩子的习惯一般都是玩性比较大，他只好试着去编造一些破绽百出的谎话。
“叔叔家里还有一台老大老大的电视机了，里面有很多动画片可以看！”一想起家里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他就是一阵蛋疼，可就是那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古董也是他从废品站里淘来的。
“你看，这是叔叔的手机，我把手机给你玩好不好，别难过了，你妈妈不过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她迟早会回来的！”黄队从口袋里掏出来自己的板砖机诺基亚在沐少白面前晃了晃，“你看啊，里面还有贪吃蛇，小龙泽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鼓弄他，不过他总是玩不了通关，嘿，他太笨！”
“黄队，来吃饭，这孩子不会是傻了吧！”同科室的王甾生把餐盒放在桌上，打开电脑点开一个网页，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跳出来。
像沐少白这样在车祸中遗生的孩子他一年也要见到好几个，和屏幕上的画面相比，他显然是更关注后者。
“黄队我可要先吃了！”王甾生拉开一张椅子，一边吃饭一边认真观摩着岛国的爱情动作大片。
“早晚撸死你！”黄队头也没回。
不管沐少白同意不同意，他还是被黄队带回了家，他也确实没地方可去，虽然有个小小的家可以去，那里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了，而他母亲本人，躺在市公墓的一角。
四十多岁的单身汉能把家里收拾成什么样？黄队的蜗居用狗窝来形容也不为过。
刚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天王盖地虎！”
“猪圈睡母猪！”黄队一边回答一边掏出钥匙，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门就被打开，一个和沐少白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歪着脑袋奇怪的看着站在黄队身边的他。
“暗号没对上就敢把门打开，万一是坏人怎么办！”黄队把沐少白拎进房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跳进他的眼里。
小男孩嘿嘿一笑，“我都听出来是你的声音了！”
房子里摆着一张低矮的桌子和几张板凳，饭菜已经端上桌，黄队把沐少白交给小男孩，“龙泽，带这个哥哥去熟悉一下环境！”
他自己先收拾起房间，大概就连他自己也看不过去了吧。
和小简洁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九十平方的小房子里，小小的她正如小小的他，都是被黄队收留的车祸遗子。
当时简洁正挽着袖子洗衣服，白色的泡沫粘在精致的脸蛋上，龙泽很老成地介绍两人互相认识，沐少白什么也没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我叫简洁。”女孩抬手用袖子擦擦顺着额角流下的汗水，她比龙泽和沐少白大两岁，已经被黄队收留了三年多。
“他他叫，”龙泽歪着头想沐少白的名字，思索一会就放弃了，扯着嗓子对客厅喊，“黄爸爸，这个哥哥叫什么名字！”
黄队整理出一大包垃圾，其实也早就是简洁收拾好的，只不过是简洁拎不动一直在那里放着没去扔，又被龙泽弄得乱七八糟才造成客厅狗窝一样脏乱。
“沐少白，我先去扔垃圾，你们吃饭别管我了！”黄队拎着垃圾出了门，腰间的诺基亚一直震动个不停。
龙泽把黑乎乎的小手放进简洁洗衣服的盆里撩了撩，欢快地喊了一声，“吃饭咯！”
然后沐少白就在这个小小的家里安了身，不吵不闹不哭不笑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安静的像只玩偶。
黄队无疑是成功的，他从片警开始不断收留居无定所的孤儿，而今这些人师承名满，有的踏入商界有的踏入政途，黄队依然蜗居在流川这个小小的城市做自己的警察，做着和当年一样的事情。
“黄爸爸，当年的养育之恩感激不尽，我在SH给您买了一套别墅，作为报答您一定要收下！”那个据说占据了中国半片商业的年轻人依靠在价格不菲的超级跑车帕加尼上，紧皱的眉头像是永远也舒展不开。
黄队没说话，昏黄的灯光洒在他的铁青的下巴，冷冰冰的眼睛藏在黑暗里。
“如果你想用钱来侮辱我，就请回去吧，我不值这个价！”
年轻人嗤笑一声，“我们叫您一声黄爸爸，并不是因为尊重你，而是在我们茫然无措的时候有了那么一盏灯突然亮在了前面，作为本能的人性，便不由自主的围在了这微弱的火苗周围！”
“如今我们已经成长为巨大的灯芯，不说燎原也是清晰可见的星火吧，而您这盏最初的灯，还在守望着自己脆不可堪的梦！”
黄队耸耸肩，自嘲道，“按照现在的人性你们会想，我收留你们一定是别有所图，是为了日后飞黄腾达，但是你们想错了，那个时候的你们，可是我巨大的累赘，几十年的事情，我哪猜得到呢！”
“黄爸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相比那些个家伙，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年轻人向前一步，把一串钥匙放进黄队的口袋里，“您若不想收，尽可以随手扔掉！”
“你这是要撇清和我的关系呐，”黄队装作轻松的样子，“我理解，但凡像你们这些成功人士，都不想过去的一些污点公布于众，那么黑暗的历史，谁都想把它埋没！”
他吹了个口哨，转身返回那栋单元楼，只把一个宽厚的背影留给身后，口袋里的钥匙串哗啦啦作响。
“黄爸爸，对不起！”年轻人看着消失在黑暗里的黄队，轻声说道。
声音沧桑无奈，宛如垂暮的老人看破一切因果。
戴在年轻人手腕上一只名贵的手表滴滴滴发出催促的声音，他抬手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秒针刚刚划过十二那个终数开始新的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