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簡單厚重看似卻有些年頭的烏木桌案上,一枚半圓狀的白玉玉珮靜靜地躺在中央,黑與白,有些突兀,也好似有些悲涼。
而桌案的主人此時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桌案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玉珮,神情严肃,眼神里透着惘然。
“致遠賢侄,怎麼今日有空還差人請我來喝茶。”一道爽朗而明快的聲音喚醒了桌邊靜坐著人兒,抬起頭,冬日冷冷的白光撒在那逐漸走進的人影上,為之鑲上了一道白邊,看似疊影。
“我可聽說這安華城最近不太平啊,你這京兆尹應是機忙的呀!是不是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那可別客氣!”來者已近,可作為主人的嚴致遠卻不同以往,甚至不像自個兒平時端正有禮的性子,連站起相迎都沒有,更別說是行禮了,只是如同魔怔般望著眼前人。
眼前之人已至中年,皮膚略黑,但星目劍眉,精氣內斂,臉龐中的細紋刻著威肅,一頭黑髮一絲不苟地束於髮冠之內,雖是一身棉麻便衣但仿佛套有盔甲一般,好一派硬朗之相。來者之人正是統帥所有禁軍的大都尉沈瀾,大雍入世的武林高手裡最出眾的一位。不過此時也顯得疑惑非常,不禁放低聲音緩緩問到:“小遠,可是出了什麼棘手之事?”
對於嚴致遠,自己算是看著長大的。當年自己還只是禁衛統領時,便領旨教授眾皇子以及皇子伴讀們練武強身。而在眾多孩子中嚴致遠並不是資質最好但確是最刻苦的,可能是個性使然,每一招每一式都練得一絲不苟,一定要與自己一模一樣才停,從那時起,自己便很喜歡這孩子,要知道習武本就是件磨人意志之事,雖後來不知為何不願再為皇子伴讀,但兩人仍私交甚好,一直已叔侄相稱。此刻見其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不由得探身向前想去看看眼前人是否身體抱恙。
正當略過嚴致遠面前的桌案時,無意中撇了一眼桌面,頓時身體僵硬,本來堅毅的眼神盛滿了不可置信,死死盯著那塊玉珮,而後整個人不停顫抖起來,如同抖篩的手緩緩伸向那枚玉珮,卻不敢碰觸。
嚴致遠看著對面這個在自己面前一直堅毅硬朗,天下無人無事可以擊倒他的人,頭一回如此脆弱,甚至幾近崩潰的樣子,心中湧起幾番不忍和酸楚,對自己破壞規矩藏起玉珮一事竟不覺內疚而是浮现出“幸好”二字。
“沈叔!”嚴致遠小聲出口道,聲音里是自己都沒發現的顫抖。
像是沒有聽到嚴致遠的擔心的話語,沈瀾一手捧起桌上的玉珮,一手探入懷中,從懷中套出一塊扎有同心結的半圓狀玉珮,而後緩緩將兩塊玉珮合在了一起,嚴絲合縫,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沈瀾細細摩挲這玉珮,神色變得深情而悠遠,像是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心上人,慢慢弯起的嘴角,哑声低喃:“我找了你那么多年,那么多年。”
嚴致遠看著沈瀾,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人總把感情藏的太深太深,而感情便是能傷害這些人最大的利器。如同眼前這位,這麼多年傾慕他的女子何其多,從王公貴族的千金到江湖豪門的將女,可從未見他與誰親近,用已有約定婉拒了所有人,自己曾以為這不過是推脫的藉口,沒想到確有那麼一個人已佔有了他所有感情。
“她?”滿目通紅的沈瀾從回憶中醒過來,看了看面前的嚴致遠,低聲問道:“她在哪里?”
嚴致遠錯開了眼神,不知該如何措辭,一句一頓道:“昨日,大都有宅子失火、玉珮是在現場發現的。”
沈瀾點了點頭,但面色已然慘白,壓抑不住的悲傷的他,身形也有些不穩,腳下不由得晃動著倒退了幾步。
見狀,嚴致遠即刻起身,來到沈瀾身邊,扶住他的身軀,安慰道:“沈叔,節哀。”
沈瀾擺擺手,想示意無妨,但衝擊心神的強烈情緒還是傷了自己,按住心口的手還是沒止住,一口鮮血吐出來,濺紅了白色暖玉。
“沈叔!”看到沈瀾哀傷咳血,嚴致遠急急出聲:“我扶你休息一下,錢伯,快去喚大夫!”
“不用,我沒事。”不待嚴致遠說完,沈瀾一把便拉住他,用手背將嘴邊的血抹掉,望著他繼續說道:“小遠,你是如何知道這玉珮之事?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有回在安王那兒喝酒時,我曾見你拿出來怔怔看了很久,那時候我覺著有些疑惑,憑著過目不忘的能力我便記住了。在失火地再見另一塊時,便有幾分了然,世間事大都不會那麼巧。”嚴致遠小心地扶著沈瀾坐下,慢慢說道,“玉珮之事也只有我一人知道。”有些話他並沒有說出口,自己為官多年只覺世道艱難,既然做不到兼濟天下,就讓且先護住身邊人吧。
沈瀾點點頭,望著嚴致遠的眼中是沉甸甸的悲涼:“如此便好,多謝你了。”
“沈叔,她究竟是誰?我來幫你查出害她之人可好。”嚴致遠有些憤恨,面前的是自己曾敬重的師長後來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害他與自己的心上人天人永隔,自己怎能放過。
沈瀾深深閉上雙眼,像是要壓下這所有的一切,竟出乎嚴致遠意料的搖了搖頭:“小遠,她的身份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我也不想你查出來,我和她的一切也許從開始便註定了。”
“沈叔,這是為何?你就不想報仇麼?”嚴致遠說得有些急促,這樣的沈瀾讓他覺得萬分奇怪。
沈瀾拍了拍嚴致遠的肩膀,語氣裡是苦澀和無奈:“小遠,我和你在常人眼裡已居高位,但心裡也明白我們並沒什麼不同,一樣命如草芥,一樣是人刀俎上的魚肉,如果要用很多條人命來換一條,你換麼?”
沈瀾的問題讓嚴致遠無法回答,這場火究竟為何而起,又想掩蓋些什麼,嚴致遠緊緊攥起雙手,但覺眼前一團迷霧,撥不開也看不清。
“小遠,這個案子能查出來什麼就是什麼,切莫深究。”深知嚴致遠的性子,看他被困住的模樣忍不住出口規勸,以前的事不能再毀了一個人。
嚴致遠低著頭,也不知是否聽見了。
“她在哪裡,我可以去看看她么?”沈瀾低聲問,收斂起情緒的他只剩下一片死寂。
“在傍邊的京兆尹府內,我們後來又檢查了一下并發現沒有什麼線索,便讓杇工將其入殮了。”嚴致遠扶起沈瀾,想與他一同去。
“我沒事,只想一個人跟她說會兒話。”沈瀾輕輕掙脫了小遠扶住自己的手,而後緩緩走遠,只是腳下的每一步都像有千金重。
嚴致遠看著走遠的沈瀾,卻還是放不下心,剛想跟上去,便發現錢伯正快步走來,像是有要事。
“少爺,剛剛掌刑大人差人來報,請您即刻入宮。”錢伯拱手稟告。
“我知道了。”嚴致遠點了點頭,吩咐到:“錢伯,你幫我照看下沈叔,不要讓別人靠近京兆尹府後院。”
“是,少爺。”錢伯點頭稱是而後便向外去。
嚴致遠換上了朝服在議政殿外面無表情的靜靜候著,對於這個地方他不是不熟悉,小時候也會隨著老師和皇子們來這,很多人都對他放棄皇子伴讀這麼好的機會很不理解,畢竟那可是成為肱股之臣的捷徑啊,而不是一個小小的京兆尹所能比的。而他卻以一句“不夠聰慧”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如今再次站在這裡,白晃晃的陽光撒在金色的匾額上只覺刺眼非常。
“宣京兆尹嚴致遠入殿。”低壓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嚴致遠低頭緩步入內,跪下行禮道:“臣京兆尹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請起!”皇帝瞥了一眼地下跪著的人,淡漠的說。
“謝陛下!”嚴致遠站起身,殿中除了掌刑主史魏崢之外,竟還林候站于一邊,且神情严肃。而皇帝面前的桌案上放著的就是昨日在火場中發現的玉質石璧,而眾人的眼神都似乎在上面打轉。
那玉質石璧便是昨日在女尸下發現的木牌中取得,那木牌在帶回府衙後,由能工巧匠剝離了外面的木材顯現出來的。
石璧看著像是玉質,上面刻滿了繁複但不知是何意義的紋樣,在最邊緣刻有幾個古字,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轉念一想大都中還有外史,為防意外自己便將失火的情況和石璧一同上報給了掌刑大人。
“嚴卿,此次還你前來是因為這石璧以及昨日大都中的縱火案。”皇帝指了指桌上的石璧:“昨日的案件是否有什麼線索,有關這石璧你由查到什麼?”
“稟告陛下,失火的宅子地處幽靜且火勢太大為留有什麼線索,故臣還未有頭緒。”嚴致遠拱手答道,語氣如同往常,刻板冷靜,但握拳的手指已深深扣入肉中:“這石璧微臣也未曾見過相似之物,府中的善工之人也不知其由來,故微臣便將其交於掌刑大人,以恐生變。”
“嗯!”皇帝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道:“那失火的宅子里可有其他異處,可有與這石璧相似的物件?”
嚴致遠望了望了桌上的石璧,心生疑問,這石璧、沈瀾、那神秘的女主人,自己越來越想不通,“火勢太大,宅子已被完全焚毀,我已帶人將其細細探查過,並無任何異常,這石璧也是被包裹在一塊木牌中,若不是因其一角有損,也不會發現,對於所剩物件我們也一一清點,只是普通之物,並沒有與它相關的。”
聽完嚴致遠的話語,皇帝與林候交換了下眼神,看來從案子上是找不到什麼線索了:“嚴卿,若以後有任何關於石璧或者縱火者的線索立即稟告。至於在查案中如有需要可告于掌刑府,掌刑府力當配合。”
“臣遵旨!”嚴致遠和魏崢拱手領旨到。
“退下吧!”皇帝揮揮手示意他們離開。
“皇上,這麼多年她都未曾開口,也就是這場火才助了我們。”等嚴致遠和魏崢離開后,一直在一邊不語的林候拱手出聲道。
“可這動靜著實也大了些,而且除了我們竟然還有人知道有她的存在,不得不防。”皇帝拿起桌上的石璧,眼神中有些思慮:“這石璧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們一族本就有浸淫于機關異術,這石璧的來歷應該不簡單,恕臣無能,也勘不破。”林淵跪下請罪。
“林候,起來吧,這罪不在你,若當年她願助我,便應至於到此地步。”突然湧起的複雜情緒,讓皇帝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那月底族人,你查的怎樣了?”
“據派向月底族的探子來報,與木行風所說確無出入,也不知他們用何方法找到了天機族人,并得到了那預言,但不知他們是否還有帝璽的線索未說。”林淵應道:“我已派人盯著了。”
“那先便這樣吧。”皇帝歎了口氣,緩緩靠向椅背,身處高位的疲倦頓時席捲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