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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巴甘的蝴蝶(3)

通戈拉格用尖细的童声唱察哈尔民歌。在牧区,如果两个蒙古孩子在一起唱歌,会唱出和声,我对此不理解。和声需要专业培训,需要有人写配器,小孩怎么会无由地唱出和声呢?但确实听到过。

就《乌尤黛》这首歌而言,次序的乐句几乎是上一句的和声。结实而单纯的旋律,像一个花梨木的架子,可以放上去很多东西。但这个事不太容易说得清楚。

蝴蝶落在没有开放的桔梗花上。蝴蝶好像对花说:“开不开?你不开我开,比你鲜艳。”

我忍不住想批评这只蝴蝶,太骄傲。

桔梗花有蓝色和白色的花朵,五角对称旋转。

在英文里,桔梗叫“balloon flower”,直译为气球花。桔梗花瓣有鲜明的纹路,比杨树叶子的脉络还清晰。而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的纹路更清晰。它们俩可能正在比对纹路。

《桔梗谣》是高丽民歌,原产地江原道,后来传遍世界。桔梗的根粗壮淡黄,是东北人爱吃的朝鲜小菜的原料。桔梗的中药药性为宣肺祛痰,而蝴蝶没什么药性。

我小时候听说,如果用捉蝴蝶的手捉东西吃,翅膀上的粉会让人哑巴。哇!

马站在浅浅的河水里,水流过,围绕碎银子的水花。

马喝水,而小马吮吸它的奶。

小马像刚生出来,尾巴带着波浪,鬃毛也卷曲。

锡白色母马的鬃毛,黑黑地披散下,遮住了眼睛。其他的马在看小马吃奶,这是庄严的仪式。

动物的母亲没有糖果,没有玩具和新衣裳,只有奶水,而母爱比人质朴。

元上都是一座大城市,马克·波罗说它是中华帝国最美丽的都市,宫殿巍峨华丽,而今已荡然无存。

这地方的“羊群庙石雕像”,纯朴华美。

一个石人坐在交椅上,肩膀上刻着回环的缠枝花纹。这些枝条的绕转方向有两种手性,右手性与左手性。

植物学所说的手性(chirality)指植物生长的旋转方向。贝壳、人和动物的毛发和人的指纹都有手性。

“任何一个非对称生长因子都会导致螺旋的产生,如果螺旋达到一定程度,植物就不可避免地出现旋转,其原因永远是某种不等量生长。”(库克:《生命的曲线》)藤缠树一般是右手性,啤酒花是左手性,DNA的双螺旋也是右手性。

石人的脑袋没了,手里捧的东西也被凿掉,最奇怪的是他从肥硕的袍子里探出两只小而尖的脚。

哈——扎布,你看他的手掌,软而厚,平日藏在蒙古袍的袖子里,唱歌时才拿出来。

“拿”是拿出歌声和一切好东西。

他说:“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情就像佩戴银鞍子的骏马,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哪。”

大师的话。

从中世纪以来,好像来自民间的艺术大师已经没有了,哈扎布却是一位。他的歌声,哪里是歌声?承载着蒙古人的所有。

席慕蓉诗:“我折叠着我的爱\我的爱也折叠着我\我的折叠着的爱\像草原上的长河那样宛转曲折\遂将我层层地折叠起来。”(《我折叠着我的爱》)说尽了哈扎布的歌声。

想,水晶在指尖光芒晕眩,而蝴蝶也盯着指尖。我只好举着这只手指,走了很远的路。

想,羚羊站在山冈,灌木角拆散流云。

想,野花对谁仰起了脸庞?白的、蓝的脸,也有红脸,它们目不转睛。

接下来想,从羚羊之崖的上方,流水冲桃花,岸坍漂过整株桃树。坐轿子的桃树戴着花朵,左顾右盼,宛在水中央。

白雾止息了野百合与田鼠的对决,夜的蟒衣披在每一棵树上,深邃千里。

这像我对故乡的印象,尤其在杜康之后。

越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曼德拉山,会看到史前岩画。

人们研究它的年代、作者、主旨,我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颜料。

什么颜料几万年不褪色?画的内容,我认为很容易理解。你看,这个丰满的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孩,说明她是母亲。她胸前一边点一个点儿,乳房,当然是母亲。骆驼双峰之间有一个太阳,是什么?有诗为证:大漠落日圆。

它们如儿童的画作。人类的儿童时期的画,稚拙、快乐。在镀银一般的宝蓝的岩石上,刻画橙黄的线条。人家早就知道橙是蓝的对比色,两者搭配舒服。

所谓树桩,是被斩首的树,是树的遗骨或开裂的冢。

树桩都很粗,年轮湮灭,长满苔藓。而它身边尚细的白桦树,像拉着手的儿童,惊恐地看树桩,不肯离去。

或说,树桩是祖母干瘪下垂的乳房,是悬崖上被蒙住眼睛的骆驼。

我见过老死、完整的树,在四川海螺沟。巨大的、活了几千年的树老死了,倒在林中,而身上有许多生物,小虫呀、蜘蛛啊,老寿星多么幸福。

在我老家,过去有挺多林场——树林的屠宰场。现在没了,因为没树了。人们抗着电锯、唱着歌儿,杀伐那些粗的、直的、好的树。伐树的“伐”字其实挺可怕,比军阀的“阀”吓人。树没了,沙子来了;人搬走,大地荒芜。

旧小说写豪强,常用“动了杀机”。机是机心,而杀是人之恶念中最恶的一种,不止杀人,还杀动物,植物也不放过。

草原沙化之后,都市的人只感到空气指数下降,车上落土,衣服需要再洗。有人想过没有?在所谓沙化的源头,牧民的家园没了。这里原来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们衣服脏了,而他们的家园万劫不复。是谁毁掉了这一切?

回到马场。马在马群奔跑,嗅马的汗味,还有踩踏而出的草香。而这匹马披着彩色的毯子,毯子印有大朵的牡丹花,马去参加那达慕大会。

“那达慕”的意思是玩耍。牧区的马天天玩耍,玩耍半径每天好几百里。草滩去过了,淌一淌河水。后来,枣红的、花白的、炭黑的马站在了山冈上。

三马之中,一个是母亲,另两个是马童。

包井兰是谁?我媳妇的奶奶。我从这些蒙古女人的照片上看到了她。这个蒙古老太太爱唱民歌,她爱黄昏时分拄杖于沈阳大街上,迎我岳父。为什么?怕他迷路,怕他找不到家。

我岳父快60岁了,会找不到家吗?会,怎么不会?奶奶天天担心着,守望着,让儿子平安回家。

有一天,我偷闲回家,发现奶奶和一个穿阴丹士林蓝布衫、梳高髻(在沈阳,这样装束很特别)的老太太在南屋小声唱《诺恩吉雅》。我侧听,奶奶出来,看到我,白晰的脸上满是笑容羞怯,她说:“原野,哈哈,哈哈哈。”

她拄一支拐杖,那个高髻老太太也拄一支拐杖(她从多么远的地方来到的啊?)这一对老姐俩偷着(怕打扰别人)唱《诺恩吉雅》、《达古拉》,还有《天上的风》。

风当鞭子,跨喜马拉雅之马。高原暮云四合,金箭放射。大湖漂来牧歌,这边是草,那边是花。

鹰当毫翎,“长生天”写上苍天。天空云追风转,龙蛇翩跹。先人庇佑草原,这边是马,那边是家。

一捧一捧的奶子花开在了巴尔虎草原,花朵挤在一起,像看戏的儿童的脸。

二战时的日军把这些花叫“诺门罕樱”。

奶子花浅粉,花蕊金黄,好像每朵花里钻进了一只蜜蜂。

成吉思可汗训辞中有:“越不可越之山,则登其巅;渡不可渡之河,则达彼岸。”对我来说,不可渡之河,乃由泪水汇聚,于心头桴渡。而不可越之山,是永远只存在脑海里的家乡。

初 秋

初秋看不到卷成一根针一样的青草心,看不到树叶像抹了一层油似的新绿。初秋是老天用很大的力量转变一件事,它让草叶由深绿变得微黄,叶子的水份流失了,最后薄得如一张纸。天的动作让天的色泽都变了,深蓝褪为浅蓝,宁静辽远,好像后退了108公里。老天所做的这件事叫“秋”,或者叫自夏而秋,这是何等盛大的典礼,让所有的植物加入秋的合唱。

看不到从水泥地的缝隙长出新草,云彩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变薄了,仿佛不够絮一床新被子。那些娇嫩、浅颜色的花朵已经敛迹藏形,只剩下成片的花朵鲜艳开放,如菊花、鸡冠花和串红。土地不再松软,不似春雨之后的酥透。当土地进入初秋,有如一个男人行进中年,他们从容了,也放慢了步伐。所谓争先恐后说的是春天,每一个时辰都冒出一个花骨朵,河水急匆匆流过,浪花四溅。春天怎么能不争?每一朵花都报春信,以为是自己招来了春天。夏天的茂盛,用“争”已经不确切,是无边的生长,每一个有生命的植物在夏天都有了一席之地。花草比房地产商对地的态度更贪婪,长满了天涯海角。

秋天,还有什么大事要忙吗?没有了。你看一眼枝上的果实,就知道“忙”已经不是秋天的语言。不必说水果,连卑微的小草都结满了草籽。鼓鼓囊囊的草籽穗头像八路军的干粮袋一般朴实,它是明年几十株青草的娘胎。

秋天慢下来,地球转到秋天也应慢一些。秋天沉重,大地多出来无数沉重的粮食,地球的辎重车行走当然要慢。地球舍不得把藤上晶莹的葡萄甩下来,宁愿转得更稳些。

初秋并不是丰收的时候,丰收是说晚秋。初秋所做的事情是定型,让一切可以称为果实的东西由不确定变得确定,由浆变成粉,由稚嫩变得坚硬。那些还没在初秋定型的东西已经定不了型了。人也如此,一个叫作“青春”的东西已经逝去了多年,双脚正往晚秋行走,此时还没沉淀、没雏形、没味道、没形态,有什么收获可言呢?

初秋明净,光线照在树枝和马路上,一样的澄澈。秋天的水比夏天更透明。早晨,秋天弥漫着来自远方的气味。这味道不知有多远,是庄稼、果树、河水和草地的混合气味,在城里也能闻得到。此味对于人,可叫作深刻或沉潜,离肤浅已经很远。如果秋天和中年还肤浅,就太那个了。好在四季一直懂这个道理。如果大地不知好歹地装嫩,会把人全吓死。初秋只是短暂的过渡色,叫作立秋和白露,而后中秋登场,所有的喜庆锣鼓都会敲响,丰厚盛大。

春天喊我·绿袖子

街上有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春雨知道自己金贵,雨点像铜钱一般“啪啪”甩在地上,亦如赌徒出牌。

下班的人谁也不抱怨,这是在漫长的冬天之后的第一场天水;人们不慌张,任雨滴清脆地弹着脑门。在漫长的冬天,谁都盼着探头一望,黄土湿润了,雨丝随风贴在脸上。但是在冬天,即使把一瓢瓢清水泼在街上,也洒不湿世界,请不来春意,除非是天。

然而在雨中,土地委屈着,浮泛腥气,仿佛埋怨雨水来得太晚。土地是任性的情人,情人总认为对方迟到于约会的时间。在犹豫的雨中,土地扭脸赌着气,挣脱雨水的臂膀。那么,在眼前已经清新的时刻,凹地小镜子似的水坑向你眨眼的时刻,天地融为一体。如同夫妻吵架不须别人苦劝,天地亦如此。

在下雨之前,树枝把汁水提到了身边,就像人们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它们扬着脖颈等待与雨水遭逢。我想,它们遭逢时必有神秘的交易,不然叶苞何以密密鼓胀。

路灯下,一位孕妇安然穿越马路。我坐在街心花园的石椅上,周围是恋爱的人。雨后的春花,花园中恋爱的人即使增加十倍也不令人奇怪。我被雨水洗过的黑黝黝的树枝包围了,似乎正准备一场关于春天的谈话。树习惯于默不作声,但我怎能比树和草更有资格谈论春天呢?大家在心里说着话。起身时,我被合欢树的曲枝扯住衣襟。我握着合欢的枝,握着龙爪槐的枝,趴在它们耳边说:“唔,春天喊我!”

屋檐下的簇簇青草,是一个家族。最高的草,是草妈妈,草芽——她的孩子们围着母亲探头探脑,如同家属院里小兰、二刚和小丽这些滴里嘟噜的兄弟姊妹。草妈妈腰身挺拔,像跳舞的维吾尔女人那样举臂,草孩子一看,心想,哎呀,快长吧!阳光真好。

对春天的到来,草们兴奋了一个多月。它们听远处含糊不清的广播,也挤在一起阅读人们扔在地上的旧报纸。草家族感到人们对春天没有特别的看法。报上是中东和北美的选举,还有广告。

“我们尊重春天。”草妈妈在说话的时候,手臂也不肯放下,怕错过每一道阳光,“也尊重人们,他们看到草会高兴的。就是说,咱们全家都要穿上绿绸子衣裳,不穿就不许出门,然后,伸开双臂,像献哈达一样,表达对太阳和人群的好意。”

“可我们没哈达。”草孩子说。

“那不要紧,”草妈妈安慰它们,“太阳已从我们的姿势上看出来了,用喜悦感恩。尽管我们卑下。”

它们准备着,每天都在练习迎接春天的礼节。草没有钱,它们原本想买一些贵重的礼物给太阳、春天和土地上的人们。

不过,草家族的孩子对自己的绿袖子特别自信,练习的时候,它们并拢手指,尖尖地伸出去,不断伸出……葱白·豆芽

北方秋季晾葱,供一冬食用。葱茎高而粗的较好,当然要实成。人们晾葱,蒸发水气,三五个聚成一束,将叶子挽成一个结。结也如髻,吾乡叫抓髻,是老妇人脑后的疙瘩鬏。葱们一束一束列于檐下。

我想起刚洗完澡的女人。她们在腋间端着塑料脸盆,里面有拖鞋、洗发膏等,脸面红润光洁,头发在额上挽一个髻,如秋天的葱。

葱与女人还有某些联系,这种联系是文人造的。十指如葱,是夸赞女人的一双美手。葱白使人想起大姑娘的胳膊,光洁与凝脂感,水分盎然。

桑园的草被机器芟过,如剪平头的士兵列队坐在广场上,等待一位大人物演说。最明显的是,它们竟长得一模一样,失去各式的发式与姿态,看着安静。

在靠近回廊的草地上,几棵豆芽长出来,真是可喜。豆芽长在绵密偃伏的杂草间,伸出两瓣叶子,只两瓣,像婴童举起的两只手掌。豆芽的叶,厚而长圆,像裂开的豆瓣。黄豆在潮而黑的地下呆得太闷,钻出来把身子晾干。然而,它们打开身体后就合不上了,只好生长。

不知是谁把豆子遗落在桑园,总之他是可敬的。而豆芽出土的姿态比草感人,胳膊拢在一起,手掌伸出,对阳光和明亮的世界祈祷。它不像草那样漫不经心、像树那样世故。当然,这种生长姿势在草坪上有些矫情,如表演,用港台话说是“秀一下”。但为什么不秀呢?这是诞生,虽然是无人理会的诞生,也该是隆重的。豆芽儿们还很幼稚,当太阳升起来,把昨天露水的寒气都驱走时,它们身上暖洋洋的,便以为太阳特地为自己散发光芒。于是,豆芽张开手掌,互相勉励:别浪费阳光,难道你不知道它是为我们发出的吗?

就这样,它们捧着阳光,怕这些明亮的东西洒出来。除阳光外,豆芽好像还在等待什么。什么,是月光吗?我很想把兜里的什物掏出来,送给它们。喔,这是你的,给你,还有你。但我只有钥匙或月卡之类的东西,它们不需要。我在桑园找到了几粒浆果,像枸杞大小,有红的和黄的。把它们一粒一粒放在豆芽的手掌里,浆果成了它们的脸。捧着这么鲜艳的面庞沉思,不也很好吗?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瞅,豆芽好看极了。我觉得它们也满意极了,就是这样。

大地的秩序

我到南方,四月的青草已经从沟里漫到沟外。不是暖和,是南方勤劳,油菜花并没想成为摄影人的道具也只好开放,它是锦绣大地明亮的笔触,每一笔都是明黄。梵高如果到中国南方来,也会喜欢油菜花,挖个地窖住进去,边画油菜花边喝苦艾酒。他去藏南会更惬意,不光有油菜花,还有空气稀薄形成的气泡似的蓝天,梵高不必到法国寻找阿尔夜空的蓝了,阿尔的蓝,调子太深。

勤劳的南方,土地比人间更有秩序。南方的人民都是服装设计大师,他们把作品从门口铺到天边,每一块土地比布裁的还经济,横竖摆满山川,只留下细细的田梗给自己走。如果可能,他们甚至想在天上种点什么,比如悬挂的吊兰。这块大地上种满了秩序,第一季庄稼收了还有第二季。一个人生在南方农家,从小看惯满川的庄稼,心里长出两个字: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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