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有思维的时候,以为我死了。因为我听到了那个地狱里传来的声音。
可我并没有死,因为死人是没有知觉的,而我有知觉。
我的头很痛,手很痛,脚很痛,脸上身上都痛,浑身上下都痛。剧烈的疼痛让我动弹不得。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右眼只能睁到一条缝。这就是说,我顶多只有一只半眼睛。
我想说话,可我说不出。我只能动动嘴巴,我说,我在哪里?
我用一只半眼睛往上看了看,是天空,天空中的乌云在姿意翻滚着,急匆匆的样子。我斜着眼睛看看两旁,左边是一座高架桥,右边是一些一些树和花。前后的东西我是看不到了,因为我无法抬起头来。
我觉得身下很硬。这是好现象,说明我的知觉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我把手移向身下,摸到一些粗糙的石板,很硌人。
树开始疯狂地摇曳,接着便有一些灰尘和树叶被刮到我的脸上身上眼睛里。我再次闭上眼睛。可即使闭上了眼睛,我也看到眼前闪一道腥红色的亮光,然后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巨响,然后豆大的雨点就落在了我的脸上身上。下雨了。我在想。
春雨不期而至。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我带到了幼年时代的家乡。我光着脚丫,背着鱼篓,光脚走在水溪里。我想去捉鱼,可鱼没有捉到,只捉到几只笨重的田螺。然后我听到妹妹在拍着巴掌说:“哥哥,快扔上来。”我做了个扔给她的样子,结果还是把田螺扔进了鱼篓里。然后我听到妹妹生气地说,你不给我,我就下来。我说,妹妹你不要下来。妹妹不听,一下就跳了下来,正好跳在我的身上,把我扑倒在水溪里。妹妹哭了,我却笑了。我说,好玩吧?妹妹噘着可爱的小嘴,抹了一下眼泪说,好玩!然后她也笑了。我说,我们身上又是水又是泥,爷爷看到会不高兴的。妹妹说,谁叫你不给我田螺玩?我说,可不能告诉爷爷,要是告诉了爷爷,他会打我的。妹妹说,哥哥,我们去找妈妈吧。我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打工赚钱,我们没有钱,也不认识路,怎么去?结果妹妹又哭了,她说,我想妈妈。然后我们一起哭,一起在哭声里喊着妈妈。
“妈妈!”我叫了一声。我发现我可以说话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又叫了一声“妈妈”。我的声音有点哽咽,我觉得鼻子很酸,可我心里觉得痛快。
没过多久,我发现身下有水在流动,顺着我的头往我的脚的方向流去。水势越来越大,几乎淹没了我半个身子,并很有可能把我整个身体淹没掉。我顾不得疼痛,挣扎着坐起来,我这才发现我躺在一条排水沟里。
还好水沟并不深,沟岸也不高,我稍稍用力,就爬了上去。这时,雨还是很大,而我身上开始发冷。我踉跄着往左边的高架桥下面走去,那里淋不到雨,我可以暂时躲避一下。
桥下还有一些人,但这个时候我可顾不上看他们。我低头看着自己,发现衣服被撕扯得很破,脚上的鞋子也只有一只。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我不经意看了旁边一眼,见有几个衣着同样褴褛的人正好奇地望着我。他们有的身穿厚厚的棉衣,有的头发篷乱,胡子拉茬。这是一帮流浪汉。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竟然沦落到与他们为伍。他们看到我的目光,紧张地缩了缩身子,好像生怕我去抢他们手里的破衣烂衫或残羹剩饭似的。
我虽然又冷又饿,可我还没有想到要去抢他们的东西,因为我的脑子还来不及去考虑这个。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现在,我没有胸牌没有工号,我穿着一身破烂的西装,腰间也没有别着微型对讲机。我和一群流浪汉挤在一个避风的桥墩下。我靠在桥墩的一侧,脑子里很乱。
雨停了,不过是一阵短暂的雷阵雨。雷阵雨过后,乌云就不见了,天空出现了一些亮色。四周的树木植物像个出浴的美人儿,更加鲜亮,也更加娇艳了。
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但我有点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是的,我听到一个地狱里飘来的声音,然后被老六他们痛扁了一顿。然后我被拖出了夜总会,塞进了一辆车的后备厢,我就来到了这里。我好像还听到有女人的哭喊声,那是谁在为谁哭?我不记得了。你瞧我这记性,真是被人家打傻了。我在汽车的后备厢里一颠一颠的,车子就停了下来。我觉得好像有人把我提了出来,然后把我扔在地上,然后几个人一起用脚,把我踢了下来。我的身子在滚动,像荡秋千似的,或者像小时候在山坡上玩耍滑草假的,这让我很陶醉。然后我就真醉了,我睡过去了,一觉睡到现在。
关于这段经历,我的潜意识里还有另外一个版本,那就是我是被一个美貌的女人带到这里,至于她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男人,一个神情冷峻的男人。我还听到他们在争吵,他们的争吵很有意思。男人说:“把他扔下去。”女人说:“不,不要这样。”男人说:“他知道得太多,会坏了我们的事。”女人说:“不,他不会。”男人说:“我已经很看得起他了,没想到他这么不知趣。”女人说:“不,他很好,他是个好人。”男人说:“你不扔就我来扔。”女人尖叫着:“不,别这样。”男人把我轻轻提起来,轻轻一扔,我就躺在这里了。
这两个版本,我至今也没有确定到底哪一个更准确些。
不过,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口袋,什么也没有。我突然有点绝望。没有钱没有手机什么也没有,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我有气无力地抱着双膝,蜷缩起身体。
太阳从云层里探出了脑袋,阳光穿过树梢,一点点爬到我身上。我感到有点燥热。我不习惯阳光的照射。好长时间以来,我就很少和阳光打交道了。我抬起手,想把阳光从我身上赶走,可它一点儿也不知趣,而是继续爬在我身上,并试图用它的热量来打动我,让我接受它。我觉得我的努力无济于事,便不赶它了。我感到有些饿。
然后,阳光就爬上桥面,不再理我了。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我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东西一样。我有点冷,继而浑身发抖。我摸了摸额头,却有点发烫。然后我的脑子就有点糊涂了。
我再次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我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一些,脑子也清醒了一些,不过还是浑身无力。旁边那几个流浪汉不见了,他们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不认识我,当然不会告诉我这些。我听到水沟里哗啦啦的声音,知道那是水声,便起身过去,想洗一下血糊湖的手和脸。在洗脸的时候,我感到有些痛,我知道那是伤口,我被人打得遍体鳞伤。
洗过之后,我觉得精神也好了些,我想离开这个流浪汉聚居的桥墩,可我不知该去哪里。我颓丧地继续回到桥墩那儿,坐下,靠着,然后再次昏睡过去。
我看到妈妈在抹眼泪,妹妹在哭着向我招手。我看着妈妈欲哭无泪的眼神,却拍着妹妹的肩膀说:“鹃子,哥没读大学的命,你好好努力,替哥实现这个梦想。哥会努力打工,赚到钱就寄给你和妈妈。”
我看到罗丹琳站在我身边,对我说:“罗亮,我真的没有看错你。”然后她开心地笑了。然后她说:“我想离开这里。你带我走吧,随便去哪里都行。”我没答应,她就哭了。
我看到琼琼深情地挽着强少的手臂,轻佻地笑着对我说:“是不是想我了?”我挥拳想打强少,却被老六他们拉开了。
然后,我又看到许许多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他们浪笑着,痛哭着,做着各种古怪表情,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又消失了,又换成另外的面孔。然后他们的脸叠在一起,形成一副世界上最奇特难懂的表情。他们的声音也融合在一起,汇成一个阴不阴阳不阳的混浊的声音,说:“罗亮,你死定了--”我觉得这个声音像个巨大的冲击波,几乎要把我掀倒在地。我想逃脱,可我迈不动脚,我只得大声说:“不--”
然后我就听到有人叹了口气,附在我耳边说:“你发烧了。”
我说:“不,我没发烧。”
那人说:“你身上很烫。”
我说:“你别管,你让我走。”
可那人非但没有让我走,反而按住我的手,在往我嘴里灌东西。我可不吃这一套,我用力挣脱被按住的手,说:“你放开我!”
我的努力没有凑效,我的嘴里被灌进了一种温热的液体,这种液体迅速流进我的肠胃,让我觉得很舒服。液体的味道很好,甜甜的,咸咸的,香香的,比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好吃。我主动张开嘴,希望多一些这样的液体流进我的肠胃里。
然后我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虽然是夜晚,可桥上和附近的路灯还是把桥底下照得很亮。我看到我的身边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因为脸上很脏,看不出她的年纪,甚至也看不出她的姓别。不过,她的声音慈祥中带着柔软,我觉得她应该是个女人,而她嘴角的纹线密布,显然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我感觉到眼角有东西流到了脸上,然后我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说:“阿婆。”
“你总算醒了。”
阿婆欣慰地说了一声,然后对身后的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白胡子老头说:“拿点馒头给他吃。”
白胡子老头听话地从衣兜里取出一只用塑料袋包着的馒头,递到阿婆手里。阿婆将馒头掰开,一点点喂到我嘴里。我觉得味道很好,顾不得脸上疼痛,吃得津津有味,没几下就把一只馒头吃完了。阿婆又转向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摆了摆手,嘴里啊啊的什么也不说。阿婆便说:“既然没有干净的热馒头,那再拿点汤来。”白胡子拿过一只有盖的类似盒饭的罐子,交到阿婆手里。阿婆说:“孩子,你刚醒来,又发着烧,吃不得冷硬的东西,还是再喝点热汤吧。好不容易弄来的。”
原来刚才灌进我嘴里的是汤。
我多少有点明白过来,这些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极易被人忽视或鄙视的流浪者,在看到我被打伤并扔在这里之后,动了恻隐之心。他们一边讨来别人吃剩的饭菜给自己吃,一边却弄来干净并且还有余热的馒头和汤,留给我吃。我们素不相识,他们却出手相救。他们是好人。
吃进了一些东西,我的体力恢复了一些,精神也好了许多。我想向阿婆和另外的人说声谢谢,可我不知怎么说。我嚅动着嘴唇,声音没有发出来,眼泪却先出来了。
我说:“谢谢阿婆。”
阿婆说:“谢什么,你醒了就好。”
我说:“谢谢你们救了我。”
阿婆叹了口气,说:“我哪有什么本事救你?这是你命大。你年轻身体好,扛得住。”
我还想说什么,阿婆又对白胡子老头说:“把那些草药找出来,弄点给这孩子吃下去。”
白胡子老头对阿婆百依百顺,果然去一堆破烂里翻找了。阿婆说:“这是我们长年四季出门在外必备的东西。风吹雨打吃别人丢掉的东西,哪能不发个烧得个感冒的?我们就采了些草药,随时带在身上,病了的时候嚼碎了吃下去,病也就好了。”
我去看白胡子老头。他把一些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然后吐出一团菜色的东西,交到阿婆手里。阿婆说:“孩子,别嫌脏,把它吃下去,烧就退了。”
我接过那团东西,看了看,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成色。我看了看阿婆,又看了看白胡子老头,闻了一闻,觉得除了有很呛鼻的味道之外,还有白胡子老头嘴里那脏兮兮的唾沫味。我皱起了眉头。不过我还是闭上眼睛,把那团东西塞进嘴里,然后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这还不算。白胡子老头又拿出另一坨东西,同样在嘴里嚼了几下,吐出,交到阿婆手上。阿婆让我别动,然后她把那东西分别敷在我身上的伤口上。我感到被敷过的地方凉嗖嗖的,接着便火辣辣的,接着便不去管它了。
我当兵的时候,有过半个月的野外生存训练,老班长教了我们很多东西,能吃的,不能吃的,能消毒的,有毒的,动物,植物,数也数不清,到现在我却一点也没记住。而两位老人却会这些,他们可以用自己采来的草药给我治病,当然也给他们自己治病。我想他们一定是实践出真知。我顿时对他们满怀敬意。我看着一直没说话的白胡子老头,我说:“谢谢。”
阿婆说:“你别动。也别跟他说话。他是哑巴,能听不能说,心倒不坏。”
她又说:“吃也吃下了,敷也敷上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我没有问阿婆他们是不是一家人,也没有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当然,阿婆也没问我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的,为什么被打的。我们萍水相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知根底?他们未必是早就准备救我的,我今后也未必再见得着他们。我们不过是因为偶然的机会,来到这个桥墩下。我因伤带病,他们不忍漠视,施以援手。如此而已。
吃了热馒头热汤,我感觉肠胃舒服多了。现在又服了草药,我心里也踏实了。我觉得很困倦,想睡一觉。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真可以。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都大亮了。鸟儿们在树上草丛间欢快地上窜下跳,好像在争吵什么好吃的东西,因为它们总是用嘴巴在地上或对方身上啄来啄去的。我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很想和它们一样去吃点什么,可我不想动弹。
天空泛着蓝色,与昨天截然不同。白悠悠的云彩挂在天上,像个没事人似的。没一会儿,太阳便从两幢大楼的缝隙里透过来,一点点地移到桥上,桥墩上,桥墩下面的我的脸上,身上。
我听到有汽车的喇叭声。大桥被汽车轮胎压得轰隆作响,连地上也震动了。可千万别把桥压塌了呢,我想。可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桥墩很圆很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而这样的桥墩隔不了多远就有一个。
我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巨大的桥。我们家乡也有桥,可没有这么大。桥墩不过是一块立起的大麻石,桥面是横着的大麻石,整座桥就是山上的麻石做成的。我还在桥下玩过水洗过澡呢。它存在了数百年,也许还会存在数百年。而眼前的这座桥,简直比我家乡的桥大数百倍数千倍,从这头望不到那头。干吗要把桥建得这么大呢?我好奇地想,然后我仰着头去看桥面。桥面足有三十米宽,也许还不止。下雨的时候雨水淋不到桥下,因此很多流浪者聚居于此。当然这不会是把桥建到这么大的原因,因为设计师们在设计大桥的时候,是没有把流浪者考虑进去的。
你看,我现在都能想这么复杂的问题了,我差不多是个正常人了吧?是的,我的头已经不烧了,伤口也没有昨天那么疼,白胡子老头的草药真管用,老阿婆的办法真管用。我想再次看看他俩,还有其他的流浪汉,发现他们都不在了,连铺盖都随身卷走了。就像昨天一样,白天他们流浪去了,晚上才回来。而现在刚天亮,他们就全部出发走了。流浪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们的生活目标。至于别的方面,比如生老病死,家乡亲人之类,我不知道,也不好妄加揣测。
我的烧退了,我也想起来。我习惯性地去掀身上的被子,就像在家里或者在员工宿舍一样。我果真掀到了被子。不过,这可不是软绵绵的被子,而是一团黑乎乎脏兮兮的破棉絮。我提起一角看了一下,马上联想到了流浪汉,想到了老阿婆和白胡子老头。他们不仅给我吃给我喝,还把又脏又破的棉絮盖在我的身上,供我御寒。更让我惊喜的是,我的头边还安静地摆放着一双陈旧但还算完整的旅游鞋。他们想得真周到,他们实在太好了!
我快速坐起来,我的敷着草药的手上头上,被破塑料袋包装带破布片之类的东西裹着,不能轻易动弹。不过我还是习惯起床叠被,我把那团又脏又破的棉絮叠得方方正正,然后摆放在老阿婆曾经坐过的地方。我看了看,觉得不甚满意,又去加工了一下,直到满意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