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琼走到一处干燥的小土坡,坐下。我木偶似地跟着,见她坐下,我也坐下。
“亮亮。”
“嗯?哦,叫我阿丑吧。”
“干吗要叫阿丑,这名字真难听。”
“我就是阿丑,我习惯别人这样叫。我们班上的男生都这样叫的。”
“那也不行,今后不许让人这样叫你。”
“为什么?”
“因为你马上就会考上大学,而且一定会考上重点大学,到时候就是个有身份的人。这个名字又难听又土气,叫出去会掉价的。”
“这有什么,我都被人叫了十九年了。”
“那也不行!就不许再叫!”
“好了,不叫就不叫吧。”
我只得妥协。我实在不想让眼前这个美得让我发抖的女孩子生气。我又画蛇添足地说:“其实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叫什么都无所谓的。”
琼琼似乎不依不饶,目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我立即便打消了试图让她接受阿丑这个名字的念头。我说:“好好好,不叫了还不行吗?”
她这才转嗔为喜,又甜甜地看了我一眼,把头侧放到我的肩上。她说:“罗亮,你会考上大学,而我看来是没戏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有什么。”我又恢复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就像对待我的阿丑的名字一样。我说:“上大学不过是为今后找工作打基础,如果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上不上大学有什么区别?”
“你也这样认为?”琼琼欣喜地望着我,说,“我妈妈也这样说。她说只要能找到一份好工作,今后有钱花,能过上好日子就行。”
她妈妈竟然会跟她交流这方面的问题。我那沉默寡言的妈妈只会说,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好出息,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我不禁有点羡慕琼琼,不过我只是羡慕她可以跟妈妈谈这些话题,而不是同意她的观点。因为我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想今后混得好了,就把妈妈接走,离开这个鬼地方。我默默地点点头。
琼琼又开始挽我的手臂了。不过这次挽得并不紧,而是两只手在我的手上上下摩挲,把我弄得痒痒的。她似乎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妈妈说,反正我的成绩不好,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
“这怎么行?”我大声说,“还有几才就高考了,为什么要放弃?”
“你不要那么大声好不好?人家不是在跟你商量嘛。”
“这里又没有人,我就是再大的声音也没人听到。”
接着她就掐了我一下。我痛得呲牙咧嘴,但我却笑了,并且笑出了声。
“你还笑!”她不满地说,“人家跟你说心里话,你还笑。”说完,又拧了我一把。
我又笑了起来,并且声音很大,大得有点夸张。
琼琼抓住我的手臂,使劲地咬了一口。虽然隔着毛衣,可我还能感觉到痛。我“啊呀”叫了一声,便不笑了。
我说:“你难道属狗的吗?怎么会咬人?”
她得意地笑了笑,说:“如果今后你不听我的,我就咬你。”
我说:“那我也咬你。”说罢,我心里真的冒出了一个邪念,我想真的用嘴巴去报复她。
她躲了一下,说:“你想使坏,不理你了。”然后把脸转了过去。
我的邪念一出现,就有点止不住了。我看过电视里男女在一起时做的那些事,从来没体验过,现在机会就在面前,我也想体验一下。我先是伸手去扳她的肩膀,被她甩掉。我又用手去抱她的腰。她的腰很软,跟水蛇一样,让我不敢用劲。不过我还是把她抱住了。我把她抱进怀里,把自己的嘴凑过去。至于是想咬她,还是别的,我一时没想好。
琼琼低着头,我的嘴上满是她的长发。我闻到了一阵幽兰般的清香,从她的头发上,或是身体内袅袅散发出来,然后从我的鼻子里进去,渗透到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觉得我有点醉。她的幽兰般的清香把我五脏六腑熏醉了,又进入我的血液里,把我全身的血都烧着了。我感觉到身体一下子就膨胀起来了。
我只听自己贴着她的头发的嘴在喃喃说:“琼琼,我喜欢你。”至于这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还是从心里说出来的,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因为我醉了。
琼琼却没醉,相反,她的身子有点冰凉。这一定是因为穿得太少了吧。这样一想,我就把她抱得更紧了。
琼琼把我的手扳开,说:“别这样。”
我不放手,因为我还在醉意中。她就使出了她的看家本事,狠狠掐了我一下,我一惊,手就松开了。
琼琼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说:“罗亮,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便笑着说:“不要这么郑重其事嘛。说,什么问题?”
“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你会不会不理我了?”
“怎么会呢?”我觉得她问的有点莫明其妙,我怎么一考上大学就会不理她了?
“你去大城市读书,身边的漂亮女生多,你又这么优秀,我不放心你。”
“我优秀吗?”我说,“我不过是个倒霉的穷小子,谁会看上我?”
“你别贫嘴。即使你不喜欢别的女生,但别的女生会喜欢你,会勾引你,会……哄你上床。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有茫然了。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今后的事。我只有一个理想,就是今后生活好了,就把可怜的妈妈接走,离开这个倒霉的鬼地方。至于别的事,我真的从未想过。我很费力地望着她有点发红的脸,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说啊!”她的声音比我刚才的声音还大,可她并没有因此而害怕被别人听见。我觉得好笑,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体的线条上,并没有完全领会她的意思,便不解地问:
“你要我说什么?”
“你要发誓,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喜欢我,你会……爱我一辈子。”
原来是这样。我犯难了。我不知今后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敢保证今后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才十九岁,我怎么可能考虑那么远的事?
琼琼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掉下去的眼泪像珍珠一样清脆,令人心碎。我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只得稀里糊涂地点点头,说:“好,我保证。”
琼琼又说:“这样保证不算。”
“那还要怎样?”我觉得奇怪,就说,“你总不可能把我的心挖出来给你看吧?把心挖出来了就活不成了。”
“要……”琼琼不理会我的调侃,她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指着那只香塔说,“我们去那里对天发誓,让佛祖神仙为我们作证。”
我这才明白,原来平时视若无睹的香塔,竟然还有这种妙用。我怪怪地看着琼琼,觉得今天的约会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那么浪漫,反像是掉进了一个精心设下的一个陷阱,就像山里的野猪或别的什么野物,掉进了猎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一样,一旦掉了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只能束手就擒。我懵里懵懂地跟着她。到了香塔前,她像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取来了几根香,在香塔的余烬里点燃,然后分给我三根,她自己拿着三根。她跪在香塔前,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说完后,又叩了三个头,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她又说:“罗亮,你也来发誓,然后向佛祖和各路神仙叩三个头。”
这一切都很滑稽。我从来就不事神明。尽管我母亲是个虔诚的佛徒,但我不是。每次看到母亲跪在神龛下念念有词的样子,我要么就躲开,要么就视而不见。没想到我今天也遇上了。我忍住想笑的冲动,学着琼琼的样子,闭上眼睛,在心里说:“佛祖啊,菩萨啊,玉皇大帝啊,各路神仙啊,请保佑我考上大学,带着妈妈和妹妹离开这个倒霉的鬼地方吧。”
我叩完头,把香插进香炉。琼琼问:“你刚才发了什么誓?”我诡秘地一笑,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琼琼这下恢复了甜甜的笑容,柔柔地羞怯地说道:“罗亮,我是真心喜欢你。”我说:“还是叫阿丑吧,我习惯别人这样叫。”琼琼瞪了我一眼,说了声“傻样”,又伸手来挽我的手臂。我已经醉意全无,也没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倒是觉得有点饿。我笑着说:“琼琼,天不早了,你听,我的肚子都在提意见了。”
琼琼对我的表现有点失望。伸出来的手顺势往上提去,捋了捋她的头发,然后淡淡一笑,说:“是该回去了。”
这是高考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琼琼。甚至直到今天,我也没能再次见到她。我觉得有点意外。我们曾经信誓旦旦(至少她是这样),要相爱一辈子。可是,转眼间,就连人影也看不见了。这令我费解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我并没有过多地去研究这种奇特的现象,而是全付精力都投入了接下来的高考。
当我们在那座开满红杜鹃的小山分手后,我的妹妹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然后严肃地问我,说:“哥,你在跟她谈恋爱?”
“没有的事。”我被妹妹逼得心慌意乱,忙把头低下来,看着地上的青草。
“你不说实话,我就告诉妈去。”
“你敢!”我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说,“你敢告诉妈妈,我就揍你。”
“你不敢揍我。”妹妹俏皮地笑了笑,然后劝我说,“哥,你不能这样。还有几十天就高考了,你不能分了心。”
我怎么会分心呢?我觉得奇怪。很多人都以为谈恋爱会分心,会影响学习成绩,把它视作洪水猛兽,被学校和师生看作另类。但我不这么看。学习和谈恋爱是两码子事,根本不可能相互影响。就像吃饭和睡觉一样,该吃吃,该睡睡,怎么可能相互影响呢?当然,也许我这样根本不叫谈恋爱,顶多是拉了一下手,然后在小山上做了有趣的一场游戏。不过游戏已经结束了。
我说:“我没谈恋爱。”
“还不说实话!”妹妹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不满。
“为什么非要我承认呢?”我笑着说,“如果你硬要认为我谈恋爱了,你就去告诉妈妈吧。”
妹妹这时显得很难过。她说:“哥,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替我着想,也要替妈妈着想啊!妈妈苦了那么多年,就盼着你考上大学,她也许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可是,你竟然谈起了恋爱,而且当面说假话,真叫我失望。”
她一说起妈妈,我马上不再嬉皮笑脸了。是的,我之所以这么刻苦读书,有很重要的因素是因为妈妈。我不想看到她这样辛苦下去,我要把她带出这个鬼地方。我认真地说:“娟子,你放心,哥哥不是谈恋爱,而且在高考之前再不会去想这事了。”
“真的?”妹妹转嗔为喜。
“真的!”我郑重其事点点头。这样,一半是因为妹妹的忠告,一半是因为琼琼的失踪。
我好像听谁说起过琼琼,也许是寝室里那几个讨厌的家伙,也许是班上其他同学。他们说琼琼打工去了。噢,打工去了。也许她真的听从了她妈妈的意见,既然考大学无望,就没有再读下去的必要,而是到某个地方打工赚钱去了。是的,一定是这样。因为她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高考以后,我颇失落。我曾经有过去找琼琼的冲动。可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考上名牌大学。我觉得无脸见她,便干脆死了这份心。后来到了部队上,我表现得令人刮目相看的时候,我也想过她,可我终于没有再找到她。直到我复员回来,我还是没见过她。
曾经令我心动的漂亮的女孩,琼琼,也许在跟我同行了一段路之后,在某一个站台下车了。
我的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惆怅。
这不知这算不算我的初恋。如果算的话,那么我的初恋也太失败了。我觉得,这一定是我自始至终没能摆脱这该死的霉运。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就这样被我错过了。
不过,我才二十几岁,人生才刚开始。这是我在部队时懂得的道理。在我的战友中,有许多是和我一样,没考上大学,或者因为家境不好,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所以选择当兵,希望通过当兵锻炼一下,然后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人生才刚刚开始。
是的,人生开始了,我也要再次启程了。
在家里过完年,妹妹就进入高考的最后一个学期了。而我想也没想,就打起了背包,塞在一只行李袋中,然后提着行李,走进了打工大军的行列。这次妈妈像我去当兵时一样哭。妹妹也大了,比以前更懂事了。我拍着她的肩膀说:“鹃子,哥没读大学的命,你好好努力,替哥实现这个梦想。哥会努力打工,赚到钱就寄给你和妈妈。”
然后,我就挤上了火车,然后就进入了新的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