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助理说:“你跟我来。”我就跟着她进了大楼。她把我领到一个柜台前,叫出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吩咐说:“小齐,这是新来的,你安排一下。小罗,这是人事部的齐经理,她会给你安排具体的工作。”
我说了声“谢谢”,罗助理笑了笑,就匆匆走了。我回头一看,发现她是往一个电梯口走去,牛总正站在电梯口,像是在等她。不过牛总的眼睛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
齐经理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地说:“姓名。”
我没听清,便问:“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强调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这才发现,她这是在了解我的基本情况,忙说:“罗亮。”
“年龄。”
“24。”
……
然后我又回答了籍贯民族身高体重身份证号码等。填写完这些,齐经理问:“当过保安吗?”
“没有,我是第一次出来打工。”
她斜睨了我一眼,打了个电话:“老六,你要的人来了,你把他接去。”
不一会儿,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人,三十几岁的样子,一脸的横肉。他的发型跟牛总很像,也是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里面是一件黑色圆领衫。这个人就是老六吧,我猜想。那人向我走来时,几乎脚不掂地,像是一团肉球滚了过来。他站在我面前,足足比我矮一个头。但他还是很高傲的仰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问:“当过兵?”
“嗯。”
“我叫孙大海,在这里大家都叫我老六。”
“六哥。”我学着江湖上那种口气,朝他笑了笑。
老六也对我笑了笑。说实话,他不笑还好看些,笑的时候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把眼眶的位置挤成了一道皱褶,乌黑的牙齿参差不齐,说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说:“你今后就跟着我。走吧。”
接下来,我就在这里正式开始了打工生涯。在继续下面的故事之前,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这里的简单情况作一个说明的。
我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这里其实不是罗助理说的,叫什么星光文化娱乐公司,而是叫星光夜总会。不过也许夜总会也可以叫做文化娱乐公司吧,我并不计较这个。我的工作名称是保安,而且有个具体的分工,叫内保,也就是负责夜总会里面的安全保卫,制止各种寻衅滋事。而且我们不用穿保安制服,由公司统一给我们置办行头,就像六哥一样,黑西装,黑衬衫。
六哥是我们的头儿。他头一天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时,就把我的工作性质、工作任务介绍过了。他特别强调说,我们内保一共有十六个人,分两班值班,每班工作八个小时。如果发生了特殊情况,轮休的那一班也要随叫随到。他还给我透露了一个秘密,说内保所有人员都是牛总亲自物色的,他看上了就直接带来上班。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在农贸市场穷途末路时,正好被他看到,并带到这里来了。我本来还想问下那个罗助理的情况,但我初来乍到,不好多问这些。
六哥个子不高,说话的嗓门却很浑厚,这可能跟他宽大的胸腔有关,胸腔大,共鸣效果好,所以发出来的声音也浑厚。六哥说话很简洁,也很直接。他从不跟我文绉绉的,而是直来直去。比如,在我详细阅读公司规章制度时,他把我手上的东西夺下,然后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看那个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很简单,拳头说话。”说完还挥了一下他的粗壮的手臂。他的话把我吓了一跳,觉得他简直跟电影里的黑社会差不多。我可不想当黑社会,我想。我还是把这些规章制度看完了。
六哥带我去吃饭时,里面有几个人正在吃饭,看上去是几个和我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正在大声说着一些粗话,并发出一阵阵浪笑声。他们看到老六带着我过来,马上不说话了,把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来。我觉得那些不像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倒像是一群狼饿急了眼似的。老六说:“新来的,叫罗亮。”那些人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着我。
吃饭时,有一个人问:“身手怎么样?”
六哥说:“怎么?想练练?”
那人陪笑说:“我怕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六哥说:“先吃饭。”
那人便噤声了。
眼看着吃得差不多了。刚才那人端着碗起来,从我身后走过去。我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但他刚才说过话,我有点注意他。他从我身后走过去时,冷不丁地拉了一下我坐的椅子,我早有提防,屁股稍稍一抬,让他把椅子抽走,然后扎稳马步,继续保持着坐着吃饭的姿势。然后我才站起来,客气地问了一句:“你把我的椅子拿走干什么?”其他人见状,一齐哈哈大笑。
那人脸上一红,朝我怪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又快速把椅子送过来。说是送,是客气了点,准确地说,其实是掷。他把椅子往我膝盖方向掷来,我先是膝盖微弯,眼看着要碰上椅子了,这才站直,然后身子往下一沉,站稳脚站,把椅子牢牢顶住。我右脚提起,伸到椅子的另一侧,轻轻一拨,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稳稳地转到我屁股下面。然后我说:“谢谢。”那人红脸变紫,瞪着眼看着我。
“阿虎!”六哥喝道,“人家还没吃好饭呢。”原来他叫阿虎。阿虎说:“这小子身手不错。”
“是吗?”另外一人慢慢起了身。他是这群里面最胖的,个子也最高,足有一米九,看上去有二百多斤。他晃悠悠朝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上提。
我知道他们是想试试我的身体手,有意显露一番。我看了一下老六,见老六朝我点点头,胆子便壮了些。我站起来。那人抓着我的胳膊,往一边拽过去。我顺着他用力的方向抬起胳膊,往上举去。这个时候,那人的手已经使不上劲了。我把胳膊举到一定高度,然后轻轻往里一收。那人反着手,但还没有松开的意思。我小臂轻轻一转,五指便牢牢抓在他的手腕上,而他的手一点力也用不上。我稍稍往下一压,那人便呲牙咧嘴,弯下了腰。接下来的动作,我只需再使下劲,他就要跪在我面前了。可我没有这样,我说:“我还有饭没吃完呢。”
老六和其他人便哈哈大笑起来。老六站起来,拍着那人的手臂(他实在拍不到那人的肩膀)说:“牛总不会看错人的。”
那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你真练过?”他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傲慢,而是换成了好奇。
我说:“什么?”
他比划了一下,说:“我是说,你练过武?”
“我练过吗?”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练过还是没练过。我在部队时,老班长曾经教过一些基本的擒拿动作,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老六说:“牛总怎么会看错人?”
那人重重地拍着我,说:“我叫阿彪,今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我叫罗亮,请多关照。”我也客气地说,并且顺嘴又说了句,“我们家里人都叫我阿丑。”
“阿丑?”阿彪听得哈哈大笑,其他人也都笑了起来。阿龙掏出烟,递给老六一支,又递给我一支。我摇摇手说:“不会。”
吃完饭后,老六说:“今后我们这些人就在一口锅里吃饭了。大家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的话很简洁。我的理解是,今后我们一定要按照公司的规定,认真坚守岗位,履行好内保的职责,不能发生任何影响公司正常工作秩序的事。
然后,我就住进了一间偌大的房间,和老六、阿龙阿彪等总共八个人住在一起。
我得到了一身制服:一套黑色西装,一件黑色圆领衫,还有一双白色手套。
我头一天上班,和老六在一组。我得介绍一下,我们工作的重点在三楼。一楼我早就见识过,只有一些柜台和一个空荡荡的茶座,当然还有餐厅,供内部工作人员和很少的客人用餐。二楼是各个部门的办公室,包括总经理室,副总经理室,接待室之类。三楼是我们工作的重点楼层,除了KTV包厢,还有一个很大的酒吧。四楼以上是干什么的,直到我被他们暴打并弃之街头的那一天,我也不知道。
大楼总共有两部电梯,到了晚上就上下穿梭,几乎一刻都没停过。我和老六就负责从电梯到酒吧这一段路。另外六个人分成了三个组,分别负责酒吧和一楼的安全保卫。其中酒吧有两组人,一组在里面,一组站在门口。
很多年以前,希伯来就有一句很有趣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以前,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差不多弄明白了。
如果上帝明白我在做什么事,一定会发笑的。
我穿着公司统一提供的制服,制服上别着我的工号,衣领里藏着微型对讲系统,一头连着无线发射器,别在我腰间,一头塞在我的耳朵里。我对这身行头非常满意。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外国元首访问过程中,身边的那些保镖,也差不多就是这身打扮,要多神气有多神气。
我们的工作十分单调,就是从电梯口到酒吧之间的走廊上来回走动。有时也站一会儿,站的时候双手叠在前面。当然,有时候也会躲到某个地方坐一下,否则的话,一天下来是很难坚持的。我好奇地打量着来来去去的客人,有的可能是本公司的工作人员,但我不熟悉,也照样好奇地打量他。后来有一次,老六对我说:“你要学会看人,客人一出现,就要知道他的来头。这是基本功。”我点了点头,记住了他的这句话。
但我并没有马上掌握这项基本功。进出的客人实在太多,有单独的,有成群的,有男女混合的,也有表情怪异的,醉眼惺忪的,勾肩搭背的。我哪里一下子能辨别得清?不过,在老六跟我说过那句话的当天,我还是记住了一个人,这个人很高调,很阔绰,长相也很英俊。他的一副鹰勾鼻很惹人注意,我就是通过这副鹰勾鼻记住他的。看上去他跟老六很熟,跟老六打招呼时很随便,并且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老六身边的我。“新来的?”他问老六。老六说:“刚来的,您得多关照。”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塞进我衣服口袋,说:“不错,好好干。”然后他就揽着一位小姐走了。
这些只有从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镜头,竟然发生在我身上。我头一回收到“小费”,心脏很强烈地跳动了一下。等那人走后,我悄悄问老六:“他谁呀?”
“不该问的别问。”老六很严肃地说,不过还是低声回答了我的问题,“他是强少,可别得罪他。”
“强少。”我重复了一遍。我想,他一定不是姓强名少,而是强少爷的简称。再看其他客人的时候,便多了一个心眼,希望能从他们的神态、举止、衣着、语气等方面去看出他们的来头。
我在这里的工资是两千元一月,包吃包住,另外还有奖金。资金数没说。我对这个工资水平非常满意。两千块钱,在我看来是一笔很高的收入。我听一起出来打工的同乡说,他们的工资只有一千五,一千八,或者一千七,几乎没有上两千的,而我头一回出来打工,就达到两千。我不免有些暗自庆幸。我兴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特地打了个电话回去,把这一喜讯告诉妈妈和妹妹。虽然不能看到妈妈和妹妹的表情,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激动得热泪盈眶,为我有这么大的出息感到自豪的。我又叮嘱妹妹,让她好好读书,考个好学校,不要担心学费问题。
耳机里总是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有时是总台的,有时是我们这班内保的。无非是说什么客人来了,什么人去几号包厢,某某客人要什么服务,等等。刚开始时,我很不习惯耳朵里老是有人哇哇乱叫个不停,但只戴了两天,我就适应了。我发现这不仅是调度工作的需要,同时也是掌握夜总会动态的绝佳途径,对我了解客人的来头也有帮助。我从来没在对讲机里说过一句话,因为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老六倒是说过几回,都是吩咐其他保安做什么事。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下。我们这里除了我们这些安保人员外,还有其他门类的工作人员,其中最让我好奇的就是那些身着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大家都叫她们“小姐”。她们都是住在外面,到了下午才陆陆续续进来。她们一字排开地站在电梯口,有客人下电梯,小姐们便会露出迷人的笑容,然后让客人挑选,然后带走。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小姐们偶尔也会嘻嘻哈哈说些话,或者相互亲昵地打骂。我也注意到,曾有几个小姐叫过我几回帅哥,并朝我挤眉弄眼。但我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跟她们搭腔。因为我是这里的员工,而不是客人。
这一天,轮到我负责酒吧里的内保。不过搭档不是老六,而是阿龙。老六还是在从电梯到酒吧这一段走廊里走来走去,我只能从耳机里听到他的声音。
此前,我从未进过酒吧内部,只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刚进去的时候,我的眼睛有几秒钟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里面的灯光实在太暗了。慢慢地,我才看清了里面的轮廓。两旁和中间分别摆放着长长的吧台,许多人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喝酒,抽烟,聊天,或者拥抱,接吻,把自己的手伸向对方的衣服里面。里头是一只高高的台子,台子上数十人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疯狂地摇晃,或者做出各种各样的怪异动作。
我皱着眉头。我有点受不了这种乌烟瘴气的空气,也受不了震耳欲聋的音响声和人们声嘶力竭的狂喊声。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坚持。我学着阿龙的样子,在人群里来回穿梭,或者在某个地方站定,不停地四下张望。我知道,我的任务就是一旦有人打架,就冲上去制止,然后通过耳机让外面的人把他们带走。至于他们干别的什么,就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了。
酒吧里,不时有人进来,见缝插针地挤在某一个狭窄的座位上,喝酒,抽烟,或者干别的。也不时有人出去。但总是进来的多,出去的少。没过多久,整个酒吧便比肩接踵,人满为患了。
我头一回进入这种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会很鄙视,并坚决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在我的想像中,酒吧是一个既温馨又浪漫的地方,四周环绕着忧伤的乡村音乐,幽雅的灯光下,静静摆放着玫瑰,人们悄声细语,诉说着心里的爱恋,然后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那才叫酒吧。而这里是什么?我鄙夷地想,这里无非是一些堕落者寻找刺激的地方,是地狱。但地狱里没有上帝,天堂里才有。是的,对于这些疯子来说,这里就是天堂。而他们就是上帝,是牛总、罗助理、老六、阿龙阿彪们和我的衣食父母。我何必去管这些?他们愿意花钱就让他们花好了,要是他们都不来,我去哪里赚这两千块钱的工资?
我是不能思考的。希伯来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不能让上帝笑话我。去它的上帝,我在心里说,我只管做好我的份内之事就是。
我警惕地注视着酒吧的每一个角落。突然听到一阵异常的嘈杂声,我和阿龙的目光同时转向发出这种声音的方向。
在一张吧台旁,两个年轻人大声说着粗话,并且挽胳膊撸袖子,像是要打架的样子。旁边一群人手里举着酒瓶,或者搂着小姐,嘴里噢噢怪叫,怂恿他们快点开战。两个人都是面红耳赤,其中一人手臂上涂得密密麻麻的,像是刺青之类的东西。另一人是个光头,个子却高大些。
他们要打架。我脑子里马上闪出这个念头,同时也莫名的兴奋起来。终于有事可做了。我想。这的确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并不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我希望人与人之间相安无事,礼貌相待。可我总是希望在上班期间发生点什么事,否则的话,便觉得对不起这两千元的工资似的。
我拽了一下阿龙说:“他们要闹事。”
阿龙很淡定,说:“再看看。”
我说:“再看看就真打起来了。”
阿龙:“就是要让他们打。”
我说:“为什么?”
阿龙说:“他们身上有凶器。”
我紧张起来,忙说:“那我们赶紧去制止啊!”
阿龙像是看怪物似的看了我一眼,当他终于证实我不过是才上班没几天的新人后,这才耐心解释说:“他们这个时候气焰最高,如果我们去制止,他们会把火气撒到我们身上。所以等他们亮了家伙后,我们才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