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琳叹了口气,说:“罗亮,我以为我能从你嘴里听到些心里话,看来我看错人了,你也不愿意跟我说真心话。”
我不服气地说:“那么,你觉得我该怎么说?”
罗丹琳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看我,把车窗摇得只剩下一条缝,然后闭上眼睛,靠在座子上,不说话。
我也赌气地不说话。我也把车窗摇到只剩下一条缝,靠在座子上,闭目养神。我想到了一句很刻薄的古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让我对她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怨恨。我不想往深处想,集中精力听海鸥“啊,啊”的叫声,忽然听到罗丹琳有气无力地说:“罗亮,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睁开眼睛,转过去看罗丹琳。罗丹琳并没有睁开眼睛,继续靠在座子上,喃喃说道:“大家都以为我过得很潇洒,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处?唉,太累了!”
她的话触动了我心底那一根最脆弱的神经,让我不由得心生怜惜。我不能再沉默下去,我说:“罗经理,甭管别人怎么看,坚守住自己的为人准则,问心无愧就行。”
罗丹琳睁了一下眼睛,缓缓转过来,看看我,说:“你知道什么?你太年轻了。年轻真好!”
我有点不服气。她不过比我大两三岁而已,就这么老气横秋地教训我,口气跟七老八十的人一样。我说:“做人与年纪没有关系。”
罗丹琳目光闪了一下,笑了笑,说:“我在你这个年龄时,也跟你差不多。”她又喃喃说,“你跟我真的很像,真的像一家人。要是我有一个你这样的弟弟,多好!”
我冲动地说:“要是罗经理不嫌弃,我现在就叫你做姐姐。”
“真的?”罗丹琳眼睛放光,坐正了身子,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我郑重地点点头,叫了声:“姐!”
罗丹琳激动得手足无措。然后她突然扑到我身上,紧紧抱着我,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被罗丹琳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的哭声很有节奏,她柔软的身体在我身上一起一伏,肩头上还有她落下来的泪水,把我的衣领也打湿了。我也轻轻搂着她,让她尽情的把内心的所有情绪一并发泄出来。
罗丹琳哭了一阵后,慢慢平静下来,并把身子从我身上移开,难为情地说:“你看我,一激动,就失态了。”
“没关系。”
“我今天真的太开心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着说,“你竟然肯认我做姐姐,我竟然有你这么优秀的弟弟。”
我说:“其实在第一次看到你时,我也有一种亲近感。”
她不相信地问:“是吗?”
我肯定地说:“是。”我说,“要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也许我还在农贸市场忍饥挨饿呢。”
她不知道农贸市场是哪里,当我说给她听后,便跟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又抹了一下眼泪,说:“你这人真有意思。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我都很高兴。”
我想到她前面说的话,便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说:“我现在不想说了。”
“为什么?你叫我出来,不就是想跟我说的吗?”
“我原来想说,可我现在不想说,因为你是我弟弟。”
这个因果关系不成立。我读过一些逻辑学,只有彼此关联的事情才能互为因果关系,而我是她弟弟与她想不想说话并无关联。我说:“当你的弟弟就听不到你的真话?”
她怔了一下,然后幽幽地说:“是的。我希望我是一个完美的人,这样才配做你的姐姐。”
我说:“可你已经是我的姐姐了。我没有姐姐,你就是我的姐姐。”
她笑了一下。她笑得很灿烂,两排洁白的牙齿全部露在我的面前,白得有点晃眼。我说:“你的牙齿很漂亮。你也很漂亮。”
“真的?”
“真的。”
她再次笑了起来,然后马上抿着嘴,不让我看她的牙齿了。她说:“我希望听到的是真心话。”
我说:“我是真心话。”
她又想扑到我的身上。我往后躲了一下,我说:“可是你没有跟我讲真心话。”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如果我讲出来,也许你会看不起我,不认我这个姐姐了。”
我说:“不会。已经认你了,就不会改口。”
她感激地看着我,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她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其实,不管我愿不愿意相信,你,还有夜总会的其他人,一定早就对我有种固定的看法了。我刚出来的时候,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打工妹,我把打工赚钱看作是很单纯的事,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不断地受到骚扰,有时是跟我一样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仔,有时是管理者,甚至是老板。这让我觉得很烦。我换了几个地方,为的是让自己能够免受骚动,可我办不到。有一次,我在给一个客人洗脚,那个客人先是说些很下流的话,接着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比我爸爸年纪还大。我说:‘请你放尊重点。’那个人不但不停手,反而笑着说:‘你要我怎么尊重你?’我红着脸说:‘你这样搞得我没法做事。’那人说:‘你让我舒服了,做不做事我一样付钱。’我不理他。在我给他拍背的时候,他竟然抱着我,把手伸进我衣服里。我想赚脱,可挣脱不了,我叫了几声,也没人进来。我一时气恼不过,就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没想到他重重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打得眼冒金星。然后我就跑了出去。”
我一边听她的讲述,一边想像着当时的情形。我想,要是我当时在场,一定给那个恬不知耻的老男人一顿好揍。
她继续说:“我躲到休息室里哭。没多久,经理过来,把我叫出去,我以为他是想安慰我,没想到他竟然让我对那个老男人道歉。我死活不肯。我说我不干了。可那个经理说,不干也不行,也得先道完歉再走,否则就不给我结账。我没办法,只好依了经理,给那个老男人道歉。那个老男人还不肯放过我,还要我继续给他泡脚。我忍气吞声,继续给他泡脚。那个老男人又在我身上乱摸,一边摸还一边说:‘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我摸你是看得起你。’我忍无可忍。我凭自己的劳动打工赚钱,凭什么要受他的欺负?我端起泡脚水,往他身上泼去。这一下把事情搞大了,老男人揪着我的头发,使劲地踢我,经理也过来帮他一起打我。我哭着喊着,围观的人不少,可就是没人出来帮我。那时,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这时,有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句话不说,冲上去就狠揍那个老男人,把老男人打倒在地,满脸是血,然后往他身上甩下一叠钱,说:‘有几个钱就在这里无法无天。这么大年纪了,不怕丢人现眼!快给我滚!’后来,这个男人就把我带走了。”
我很欣赏这个挺身而出的男人,也觉得他揍那个老男人很解气。可是,当我听她说跟着这个男人走时,便有点担心。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个男人就是牛总,而她也因祸得福,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说实话,我很不愿意听她讲这些,包括她她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里泛过一种很难说清的滋味。我不想重复她的话,不过我在这里简单向读者朋友交待一下吧。
罗丹琳跟着牛总去了他的夜总会,当了一段时间的前台服务员,后来荣升为人事部经理,然后是总经理助理。这其中的缘由,不言自明。只是有一点我还不是很明白,既然她这么贞烈,为何要委身于牛总,并乐享其成呢?我又想到了刚才那句古话:“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自己愿意这样,我也懒得去弄明白。
我不大愿意听她讲这段往事,也不想过多的打听。我想回去。我说:“天不早了,迟了回去不好。”她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继续沉浸在她的往事里。我又说:“我要回去了。”
她“哦”了一声,看了我一眼,说:“我说了,我不想讲这些事。我知道你会看不起我。”
我在心里说:“可你还是讲了。”但我嘴上却说,“没什么。”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就该让人看不起。可我没办法,这一切都是命,我无法改变它。”
“命。”我想起了我的倒霉的往事,原先我也认为是命,可即使是命,我也不服它。既然不服它,就不一定是命,或者只是种“伪”命。我对自己创造的这个新词感到很意外,也很高兴。
我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
我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重视。也许在她看来,我本来就应该说这样的话,而不是搜肠刮肚说一些安慰的话。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不语,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迟了回去赶不上吃饭。当然,牛总去香港了,得几天后才回来,她暂时是自由的,吃不吃和什么时候吃都可以随她的意。
我说:“为什么不说话?”
她这才怔忡了一下,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想离开这里。”
这其实也是我想说的。她应该离开这里,离开牛总的掌控,甚至离开这座城市,去开始自己的生活。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情,也许能换来一种全新的活法。不过,我暂时还没有替她想好离开这里后去干什么。我说:“你想好了吗?”
她说:“我不知道怎么离开。”
我有点哭笑不得。脚长在自己身上,怎么会不知道怎么离开?我说:“还没想好?”
她叹息道:“我知道的东西太多。有时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唉,我要是个呆子傻子就好了。”
我对她的说法很不满意。我想,她一定很享受很舍不得离开眼下这种高高在上的生活,一旦离开,再回到从前那种打苦工赚辛苦钱的日子,她会不适应。我不想跟她说下去,我说:“我要回去了。”
她脸上露出痛苦和彷徨,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重复道:“我真的要回去了。”她马上惊了一下,说:“罗亮,你不要逼我。”
“我逼你了吗?”
“我现在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儿。你陪我多坐坐好吗?”
我有点心烦意乱。哪有这样的人,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可安静不下来。我说:“马上到吃饭时间了。老六见我这么晚不回去,他会不高兴的。再说,万一酒吧里发生什么事,而我没在岗,我就没法待下去了。”
“罗亮,你也不要干了,你也离开这里吧。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你今天不是还给了我两千块钱的奖金吗?”
“听我的,好弟弟,真的不要干下去了。”
我觉得也许她话里有话,便问:“到底怎么回事?我现在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她说:“你不要问。你不要知道得太多。你还是走吧,我们一起走。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我攒了一笔钱,够我们花一阵子的。我们去哪里都行。”
然后,她就搂着我的脖子,扑到我身上,在我嘴上脸上狂吻起来。我头一回被女人这样对待,有点不知所措,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提了起来。我觉得我的心已经被提到了半空,我甚至能感觉到半空中那呼呼的风声,以及海鸥们“啊,啊”的叫声。然后提着我的心的那种东西松了手,我的心马上扑嗵一声掉落下来,掉到了冰冷的江水里。我的身体抖了一下,我的心就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里。
我尽力躲避她执着的嘴唇,然后又把她的双手剥开,让她柔软的身体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然后我说:“别这样。”
她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红润的脸也开始恢复白皙,并继续变成苍白。她垂着头,咬着自己的嘴唇,低声说:“对不起。”
我说:“我们回去吧。”
她突然抬起头。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她的胸部涨得鼓鼓的,并且起伏的速度很快。她说:“罗亮,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我说:“你为什么非要我离开?总得有个说法吧。”
“罗亮!”她几乎是哀求着,“我不能跟你多说什么。听我的吧,离开这里。我不想让你陷得太深。”
这个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她想说又不想说的那句话,一定与夜总会有关,或者与牛总有关。而罗丹琳是知情人。她之所以不想让我知道,正是照应了她前面说的那句话:“知道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我还是不肯做糊涂虫,虽然我并不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我说:“姐,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丹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嘴唇嚅嗫了几下,终于说了实话:“夜总会是个毒窝!”
我大吃一惊。我没想到在政府的严厉打击下,竟然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这种铤而走险的勾当。我愤然说道:“那我去报警!”
“别,别做傻事。”罗丹琳忙拖住我,好像怕我马上就会下车去报警似的。她说:“你没有证据。”
“证据?”我愣了一下。是的,没有证据,你告人家什么?
罗丹琳又说:“以前也有人报过警。警察也来查过,可什么也没查出来。”
我有点泄气地望着她。
罗丹琳说:“你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见我不相信,又解释说,“真的。知道内情的人不多,这种事他是不可能让我知道的。我只听他说过,当我劝他不要做的时候,他又否认了。”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指牛总,只不过她不敢直呼其名,好像“他”就坐在旁边,冷眼旁观我们的一举一动。我可不担心这个,我关心的是另外的问题。我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她说:“我知道吸毒贩毒是很严重的犯罪行为。虽然他不承认,但我还是多了个心眼,平时就留心这方面的事。我发现,夜总会里经常有人吸食毒品。可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是怎么交易的。我虽然不敢确认他也参与了买卖过程,但他至少是知道并默许的。”
我回想着酒吧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那些人情绪亢奋,表情怪异,恍恍惚惚,倒是有点电视里介绍的吸毒者的特征。我开始把眼睛半眯起来,想像着这些肮脏丑陋的现象。她又说了一个更让我吃惊的消息。她说:“可能有些小姐也接触过毒品。”
我重新又把半眯着的眼睛完全睁开,望着她。
她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没有沾过。我是说,夜总会条件好一点的小姐,总会想方设法把她留下来。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些小姐可以招徕更多的客人。”
对于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我的工作热情头一回产生了动摇,并且有点深恶而痛绝之。如果罗丹琳说的是真的,那,我也走。
我说:“你为什么说不知道怎么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丹琳迟疑了一下,说:“我担心牛总不会放我走。”
“为什么?”我本来想说你又没有嫁给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三而已,他凭什么不放你走。但我并没有这样说。
罗丹琳说:“我知道,他不肯轻易放我走的。”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要走就堂而皇之之走,不要瞻前顾后的。你不给他打工,他还能把你绑住?”
“我试试吧。”
她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一句,便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有一瞬间,我突然对她萌生了一点怜爱之情。我知道她相信我,这才跟我说这些话,并且愿意跟我一起走。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仅因为她比我大七八岁,是我姐姐,还因为别的。我一时说不上来。
我把这种怜爱之情收了起来。我不再催着回去了,我甚至有种反叛的冲动。谁有本事谁把我开了。我在心里说。然后我看了看罗丹琳,在心里感叹道,漂亮的女人,有时也够可怜的。可是,这是她的错吗?我学着她的样子,闭起眼睛,安静地靠在座垫上,什么也不去想。
在我暗下决心,打算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时,一个人的出现,让我一下子又改变了主意。
这个人就是王琼。
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不是我们五年前约会时那样,穿着合体的廉价衣服,而是花枝招展,妖艳异常,以至于我差点没认出来。也许她早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只不过我没有发现,或者没有注意到。我平时的工作只是警觉地注意那些来来往往的客人,对于本店的小姐,我是不大正眼瞧的。
日落西山,夜幕降临,正是夜总会的黎明。这天并不是我上班,我站在大门外,百无聊赖地看着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路人。我很羡慕他们,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一个地方一直对他们敞开着大门,这便是家。家不仅是歇脚栖息之地,更是温暖的港湾,是随意放松或者发泄而不受别人干涉的地方。我很想在城里也有一个家,可我每天只能住在嘈杂和粗俗并存的员工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