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这位陌生的女儿,正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身影把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在。
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
陈易看着这位陌生的女儿,她真的非常像她的母亲,面容清秀而淡雅,然而,她和她母亲又点儿不同,她的面部下巴略方,这让她的性格显得有点儿坚毅,她现在正在咄咄逼人地看着他,显然,她非常痛恨他。
她看着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一种复仇得逞的快感。
陈蓝看着她父亲,她觉得他与她想象中的他略有不同,她似乎明白她母亲为什么会喜欢上他父亲了,他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看起来仍然是很有魅力的,她以为她会看到一个她想象中的负心汉或者浪荡公子的形象,然而,她只看到了一个面容清瘦的看起来非常斯文的中年男人。这时她脑海里闪现一个词,“斯文败类”。
她在他的面孔上看到了深深的愧疚,但这丝毫不能感动她。她对他的恨意,仿佛与生俱来,伴随着她的整个成长过程。她怎么可能因为在他面孔上看到一点儿愧疚,就放弃她的仇恨呢。
她有多仇恨他,现在复仇得逞的快感就有多强烈。
她看着他,毫不同情他此刻的面孔是多么沧桑和憔悴的一副罪人模样。
她正陷在自己大仇得报的快感中时,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对她说,“你是陈蓝。”
她冷冰冰地说,“对。”
“原来,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前几天才知道。”他慢吞吞地说,仿佛说出这句话用了他所有的力气似的。
“你知道不知道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知道自己所做下的事情。”她说,她的目光咄咄逼人地直视着他。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了。他的那张脸变得极度不自然起来。
他们又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陈易说,“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只想让你知道,这段日子,当我知道我所犯下的竟然是那样的错时,我一直在愧疚和反思。”
陈蓝说,“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我不需要你的愧疚。”
他们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之后,陈易说,“我知道我无法挽回我的过错,但我希望我能够稍微做到一下做父亲的责任,我那儿有一点积蓄,如果你需要……”
陈蓝打断他,咄咄逼人的说,“积蓄……,如果你觉得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钱的话,那么我无话可说,如果我拿了你的钱,我怎么对得起我那可怜的母亲,她天真的以为她遇到的是爱情,所以她有生之年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她在无望的等待中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她无法再等下去,她的身体因为无望等待的精神折磨而染上疾病,她最终只等来了……”她无法再说下去了,把她的头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她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她没有抬头看她的父亲,她不知道他也已经热泪盈眶了。
他试图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想要安慰她,她把它拿掉了。她仍然趴在桌子上,对他说,“你走吧。”
陈蓝不知道她父亲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她从桌子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坐在她身边的是周建,他刚才一直在对面的他的办公室的窗口边上看着这边的动静,看到陈易出去后他就过来了。
不用猜想,他也知道这儿刚才发生了什么。
当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里,他的领导带着一个人前来找他,并且告诉他,这人是来找陈蓝的。他看了一眼领导带来的那人,从他的神情中,他已经猜到这人肯定是陈蓝的父亲,他看起来好像好几天没睡觉的人那样沧桑,神情中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惶然。
当他给陈蓝打了电话,陈蓝赶过来以后,他本来想对她说,来人可能是她的父亲的,但话到嘴边他没有把它说出来,还是让他们自己去相互辨认吧。
见陈易走后,他马上下楼过来了,走进来一看,陈蓝正趴在桌子上,他没有打扰她,现在她抬起头来,他发现她眼睛红红的,为了安慰她,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呆在他的臂弯中。过了一会儿,她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悲伤了。
而且,多年来的仇恨在刚才的一番控诉之后,她觉得压在她身上的重肩被卸下来了。她生来就是为她母亲复仇的,现在复仇计划已经完成,她反而觉得有点无所适从了。
她有点虚弱地对他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的人。”这是她的直觉告诉她的。
他说,“嗯。他看起来不像。”
他们对视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问他们还需要点什么吗,周建说,“不用了。”
他和她走出那间茶餐厅。
出了门之后,她又对周建说,“我一点儿也没觉得高兴。”
他说,“嗯。”他的手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走到路口时,他们分别了。
过了三天之后。
陈蓝接到了周建的打来的又一个电话,周建在电话里对她说:“今天,又有一个人来找你,你见不见?”
她问,“是谁?”
周建说,“他说他是你父亲的一个老朋友。”
她说,“他现在在哪儿?”
周建说,“如果你愿意见他,我还是让他去茶餐厅等你好了。”
她说,“好的,我马上过来。”
她到了茶餐厅,这时看见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着另外一个稍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他是面对着门口坐着的,她刚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个人了,她猜测着,他会是他父亲的哪位老朋友呢。是和他父亲一起去过芳村的,还是其它?
他看起来和她父亲差不多的年轻,同样戴着眼镜,但他看起来气色比她父亲好多了。她一看到他就明白了,他应该是个极其健谈的人。
他看到门口她的身影,面孔冷峻地向她招了下手,指了指他对面的椅子,让她坐在那儿。完全是一副命令她的样子。
于是,她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我是李匀,你们家人应该向我提起过你。”中年男子开口说。
“嗯,提到过。”她说,其实她刚才也隐约地猜到是他了。她从村民们琐碎的闲聊中听说过,他是所有男知青里最健谈的一个。
“嗯,我前两天看到了你自己写自己演的一个电影了。”他直入主题。
“嗯。”她疑惑着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把我们都拍进去了。你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是不是?”他声音突然提高了,动怒地说。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没把你们拍得多么不堪,我甚至把你拍得是个极好的人。”她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了,于是这样说。
“是,你是把我们拍得是个好人,你也把你父亲拍得是个好人,可是,你却在访谈节目中说,他不是电影中拍的那样的,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你这是对他的极度的侮辱。”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昂。说到最后,他狠狠地敲了敲桌子。
“这是他应得的惩罚。”她面无表情地说。
“你完全不了解你的父亲,你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道听途说,就以为你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了。我告诉你,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和你母亲。”他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茶餐厅的服务员们都转过脸来,往这张桌子看着。
有一位女服务员认出了陈蓝刚刚上映的林村往事的女主演,于是她偷偷地告诉了其它服务员,她们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一边窃窃私语着,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
“他既然不是个负心汉,那为什么从来都不回来看一下呢,他总该知道,有人在等他吧。他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他会不知道吗?”她仍然面无表情地反驳着他。
“他不回来,那是有苦衷的。”他说。这次声音稍微地小一点了。
“会有什么样的苦衷,才能让他抛弃自己上过的女人,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来看望一下。”她语带侮辱地说。
“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女儿。”他说。关于这个,他为陈易的辩解像陈易为自己的辩解一样。
“就算是他不知道他有我这么个女儿,他总该知道,有人在等待他回去吧,他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回去,这样的人不是负心汉,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负心汉了。”她说,一直面无表情。
“他回去所遇到的阻力不是你能想象的。”他声音低下来了,说。
“如果他真想回去,没有人能拴住他的脚,不是吗?哪怕他只回去一次。向她交待清楚,他不用一直呆在那里的。没人能强迫他,让他呆在一个穷乡村里生活一辈子。他只需要一个道歉,她就会原谅他了。”她说。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没经历过他的遭遇,你没办法理解他的处境。”他说。
“那你说说他的处境,他是怎么无法回去看一次,哪怕一次的。”她说。
“这样说吧,我也是造成他无法回去的推手之一。现在,首先,我要说的是他的父母,他们是绝对不会让他回去的,你站在老两口的位置上想一下就知道了,他们怎么可能让他们一手养大的儿子娶一个农村的媳妇呢,他们会觉得丢尽脸面。他们千般阻挠他,不让他回去,他们骗他说他读完大学就可以回去,但是当他读完大学以后,他们还是不让他回去。他母亲找到了我,问我他在村子里认识的那个女孩子也就是你母亲的情况,我告诉她了,我对她说她是个挺善良的女孩子,她让我打听她后来的情况,有没有嫁人之类的,于是我写信向以前一个比较熟悉的村民打听了你母亲的情况,知道你母亲那时已经生了个女儿,名字叫陈蓝。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母亲,她让我再给那个村民写一封信,让他寄张你母亲和你在一起的照片过来。于是那位村民就寄了一张你们母女俩的合影过来。我先把照片给他母亲看了,因为是她让我打听的。我告诉她,照片里的小姑娘叫陈蓝,应该是她儿子生的,他母亲告诉我,让我保守这个秘密,只把照片交给他,告诉他你母亲已经嫁给别人了,还已经生了个女儿了,就这样,我把照片交给了他,告诉了他他母亲要我告诉他的话,他就相信了。所以,他怎么能回去呢,他一直以为,你母亲另嫁他人了。他回去算什么呢?你要是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多么痛苦,没有你母亲他有多么孤独,你就绝对不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伤害他。”
陈蓝听到这里,不吭声了。这些事实真相被她眼前的中年男人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每说一句,都像一块投向她灵魂深处的大石头,在她心里引起一阵轰鸣。她觉得自己快要经受不住如此强烈的重压了。
但过了一会儿之后,她仍打起精神反驳了他一句,“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派来的说客呢?”
这时他突地站了起来,一把拉开他随身带的皮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把那张照片扔到她面前,说,“他派我来的,你把他想成什么人了!他都不知道我来找你!这是那张照片!它就是我所说的一切的证据!那天他看到这张照片,虽然那时他已经相信了你母亲已经嫁人了,却执意要留下这张照片,是我怕他以后触景生情,在走的时候趁他没注意偷偷带走的。”
她的手迟疑着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是她的母亲,还有她,她们依偎在一起,她母亲的表情是哀愁的,而她的表情则是欢笑着的,那时候她大概四五岁吧,还不能理解她母亲的哀愁。
看到这张照片,她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呆呆地盯着它看。她是多么不情愿地发现,一直以来支撑着她复仇的那股仇恨,在这一刻已轰然倒塌,被一份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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