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蓝从医院醒来的第三天就回到她的住处了,在她住院期间,周建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她,然而,在他们整个的相处过程中,像前段陈易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一样,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默然相对,谁也对对方说不出话来。
周建知道,她暂时需要的是一个人安静地呆着,他本来也不想多打扰她,可他放心不下她,每当他坐在办公室里时,他就担心着她会在他不在的时候再做傻事,他坐立不安,对着书稿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于是,他向单位请了假,他们单位的领导是一个面孔和善的胖胖的中年人,他从报纸上知道了陈蓝的事情,而且,他也知道她的那篇引起轰动的小说是周建负责审稿安排出版的,如今引起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有点同情那个姑娘的遭遇,于是放了周建的假。他从周建请假的时候表现出的神情中猜测,周建对那姑娘有着非同寻常的感觉。他告诉他,他什么时候来上班都可以。
周建发现,陈蓝虽然从死亡的境地中逃脱出来了,然而她的精神状况却一直未见好转,她有时候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还嘴角还怪怪地泛起一丝他不知道代表着什么的笑容。她现在面孔比之前清瘦多了,虽然这使她似乎更美丽了一些,然而她那时而凌乱时而淡然时而悔恨的模样,老是要扰乱他的心境,让他对她泛起怜悯和疼惜之情,却又有点无以适从。
有一天上午,周建刚走近陈蓝的房间,发现她屋子里散乱不堪,地板上狼籍一片,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书籍,包括她自己的那几本《林村往事》的样书,那是他在那本书出版后亲手拿给她的,他现在还记得,她当时兴奋得双眼放光。
他吃惊地上前问她,“怎么把它们放这儿了?”。听了他的问话,她嘲讽地看着躺在地板上的那堆书,脸上露出在他看来有点怪怪的苦涩的笑容,她边扔着手上的书籍边说,“正是这些书,让我学会了写东西,让我写了一篇逼死了我亲生父亲的小说。如果我什么都不会写,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
等到书架成了空书架,上面一本书也没有了,她走到厨房,从储物柜里找出一个大大的黑色垃圾袋,把那些地板上横七竖八的书籍一本一本地放到那个黑色垃圾袋里,就下楼了,周建跟着她下楼,看她瘦弱的身躯却提着那么重的一袋子书,想要帮她提,于是伸出手去,她用力地把他的手拔开了。
他跟随着她,来到一个附近的空旷无人的垃圾中转站,站在那个臭气冲天的地方,看着她把书从黑色垃圾袋里倒出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从书堆里随便拿起了一本书,上面写着《飘》,封面上画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郎,它已经非常泛黄了,女郎的面目已经有点儿斑驳了,眼睛那里缺了一个口子,像是个独眼女人,他猜测,这本书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她只看了它一眼,就把打火机点燃了,让那本书对着火苗,片刻间,那本书成了一堆灰烬。然后,她又从书堆里拿起另一本书,那书名上写着《三个火枪手》,像刚才那本一样,她把它烧了。就这样,一本一本地,她把那些书全都烧了,一个也没留下。
在看着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燃成灰烬的时候,陈蓝知道,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拿起一部书,读上一读了。
所有的书烧完了以后,她回转身,仍然是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理周建,径直又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周建一直跟在她后面,他难受地认识到,自从她父亲的事情发生后,她就一直是忽视他的,他对她来说像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一样,他跟着她,陪着她,她却一句话也不愿意对他说,有时候他想对她开口说些什么,她只是“嗯”或者“啊”一下。她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周建觉得,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疏远过,她像是一直在往一个他看不见的深渊里掉下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往下掉,却无能为力。她似乎完全无视他想要帮助她的急切心情,她不愿意向他伸手他正在试图拉着她的不让她掉落到深渊里的手。
有一天他难以忍受这种灵魂的痛苦折磨了,试图想要搂着她,他想对她说,他要娶她为妻。然而在他刚把她搂到怀里,她就迅速地逃脱了他的怀抱,站在了距离他足足有两米多的地方。她没等他对她说话,就先开口了,她声音嘶哑地对他说,“周建,我们还是分开吧。”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她居然拒绝了他,她不是曾经说过,他是她灵魂中的灯塔吗,他确信她指的是他。他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把脸扭过去,不让他盯着她看。
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要把他也像她烧掉的那些书一样,远远地扔掉了。
他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她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他曾经也是她复仇路上的工具之一,和那些书一样,不过所起的作用不同罢了。
他掩饰住自己的极度失望及难受的心情,对她说,“如果这能使你好受一点,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认为,如果这样做能使她忘记这场折磨,那么他宁愿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他看到,在她听到他的话说出口以后,她的眼里含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她正在竭力不使它掉落下来。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了一句让他更难受的话,“我想我不能再呆在这儿了。我可能要去别的地方生活了。”她觉得,这座让她压抑的城市,她一天都不能呆下去了。
她的话说出口以后,他很快就明白了,这其实是她试图挽救自己的一个方式,说到底,她对这个世界还是有留恋的,所以她只是想去另一个地方,而不是做那件让他一直在提心吊胆的提防着的事情,他也知道,让她留恋的人正是他,但有些事情就是这么让人难以置信,你最留恋的人,想让你在这个世界上还呆下去的人,偏偏是无法再朝夕相处下去的。
他知道,如果他极力挽留她,让她一直呆在这个城市,那么,她可能也会听他的,在这儿继续呆着,但从此她可能就一直会以这种精神状态生活下去了,而他们之间的这种疏远的关系一旦形成了常态,可能就再也不会恢复过来了,他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所以,在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对她说,“好吧,只要你愿意呆在这个世界上,你去哪儿我都同意。”
第二天,在离别的车站。
当她脚步正要迈上火车的时候,他一把拉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并把她紧紧地抱在他的臂弯里,对她说,“好好活着。”
然后,他放开她,让她进去了。他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登上了火车,进入了左边的那间2号车厢。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靠近窗边的位置上了。他看到她坐定以后,抬起头看见了他。
当她坐在火车上,看着火车缓缓起动的时候,她想起自已在她家乡的小县城的火车上等待火车出发的情景,那时她在脑海里憧憬着来到N城的情景,推测着她在N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会遇到什么样的陌生人,那时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那时窗外没有什么人。现在,在她要离N城而去的这个时刻的窗外,站着她最留恋的那个人,他站在那儿,直视着她的眼睛。他的身影在一大群送别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孤单和落寞。一种生离死别的悲痛,让她的眼睛突然变模糊了。
她转过了头。她无法再继续看他了。
火车出发了近半分钟之后,她才开始抬起头来,向着车站的方向看去,她看到他还站在那儿,他的身影由于距离的遥远而变得渺小了,他的身影在火车的前进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被火车道两旁的树木遮挡住了,她看不见他了。
一切都结束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