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又过了一到两年的时间。他们断断续续地听他无意地说起她,说起她现在可能有的生活。他们从来也不对他表态,不告诉他,你别说了,我们已经原谅她了,但他们就是不愿意说出口。
直到有一天,四月下旬的一个周末,老两口像以前一样地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坐点家务活,他们知道他等会就会过来的。而他也如期地到了。
他这次向他们宣布了一个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消息,他对他们说,他决定要结婚了,他父母催得紧,所以,他不能再等了。他决定尽快,马上,立即结婚。
他说完了只在他们家里呆了一小会就走了,他走的时候告诉他们,他这段时间可能没有时间过来了,因为要忙着商量结婚的事。
在他走后,老两口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会,然后,他们都没有说话。
一直有好几天,他们的谈话都不咸不淡的,而且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提不起劲儿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躺在了床上,熄了灯,打算睡觉的时候,老头儿对老婆子说,“这几天老是睡不着觉。”
老婆子听他说这话,马上接着说,“我也是,老睡不着。”
老头儿说,“那起来说会话吧。”
老婆子说,“好吧。”
两人坐在了起来。
老头儿说,“你有什么话你先说吧。”
老婆子说,“你先说。”
他们争执了一会儿,谁都不愿意先说出让他们觉得愧对他们儿子的话。
最后老头儿说了,“好吧,我说就我说,我觉得我们得去找陈蓝,你同意吗?”
老婆子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同意,什么时候出发。”
老头儿说,“明天就出发,不然就太晚了。”
老婆子说,“但是哪儿去找她的地址呢?”
老头儿说,“周建那里也许有。我们去问问吧。”
说完了这场话,他们总算能睡个好觉了,这是从周建告诉他们他马上要结婚的消息以来他们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头儿在老婆子的催促下,拔通了周建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向他要陈蓝的地址,周建告诉他,他等会会发上短信给他。然后两人就挂断了电话。
挂断了电话以后,老婆子问老头儿,周建听到他问陈蓝的地址语气上有什么反应没有,老头子他没听出来。
过了一会,老头儿的手机响起了短信的声音,两位老人把头合在一起看着那条短信,上面是一个地址,不用说,肯定是陈蓝的了。
知道了陈蓝的地址后,老两口吃完早饭就出发买火车票了,接着,在当天晚上的六点钟,他们坐上了火车,应该说,他们刚坐在火车上的那一刹那,他们的心情是矛盾的,甚至有一种想要下车的冲动,但是他们一想到,周建马上要结婚这事儿刻不容缓,于是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果他们儿子在世,他肯定也支持他们这样做的。他写给陈蓝的那封信他们都看到了,他们从信里可以看出,陈易对这个没怎么见过面的女儿,是心怀仁慈的。
当他们下了火车,在县上乘了一辆中巴车到达陈蓝的村庄时,刚好是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他们问遇到的那个村里的人陈蓝在哪儿,那个村里的人告诉他们,陈蓝正在她种花的田里呢,并把方向指给他们了,他们往那人指的方向往南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一片花海里一个女孩子在忙碌着,知道那就是陈蓝的身影了。
他们走近她的时候,她还没注意到他们,仍然在低着头拔着花苗中间的草,他们看到她身上沾满了泥土,手也比上次见她的粗糙多了,她那美丽的面孔削瘦不堪,像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他们一看到她就明白了,这些年,她灵魂上的痛苦一点也不比他们少,而且,由于事情是她造成的,她的痛苦可能比他们还要剧烈,从周建那儿他们知道了,她本来可以过着非常体面的生活,比如,当一个女演员,衣食无忧,但她的愧疚感使自己认为她要享受的任何优越的生活都会加剧她的良心上的不安,所以她才离开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背井离乡,过着如此贫因的生活。两位老人想到这儿,在火车上时还有点儿犹豫着要不要原谅她的矛盾心里立刻变成了对她的同情和疼惜。老婆子上前一步,抱住了陈蓝,在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已经把她当成她受苦受难需要她的爱来使她解脱的亲孙女了。
和陈蓝相处的这几天的时间过得飞快,现在,他们又坐在了要回去的火车上了。
火车出发了。他们坐在窗口看到陈蓝在下面向他们摆手,他们也向她摆手,看到她消瘦的面孔上两只大眼睛里装满了泪水,那是因为获得他们谅解的感动的泪水,他们也泪眼模糊了。
火车驶远一点的时候,老婆子问老头儿,“你觉得陈蓝会回去吗?”
老头儿说,“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反正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老婆子没有说话。把她的头靠在她座位的后背上,她觉得,也许,他们来得晚了一点儿,要是他们能早几天来就好了。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回去后等着他们的,是他们抵达家里的两天后,他们在网络上看到了她出车祸昏迷不醒的消息。
传消息的人是一个小县城里的医院的工作人员,她把陈蓝受伤的照片发到了一个大型网站上。一时间,所有还在关注着《林村往事》原型人物事件进展的人,都从网络上知道了这个消息。
正如那个网络上所散布的消息所言,陈蓝的确是出车祸了。那是在她去小镇上送花的时候发生的。由于她神志恍惚,没有看清马路上有车辆正在驶来就径直地向花店走去。于是被一辆送货的小面包车刚好撞到,把她撞出一两米远。
她是后脑勺着地的,因此,很快就陷入了昏迷。同时受伤的还有她的腿部,因为它撞着了一个骑电动车经过的路人。
她倒在了血泊中。那位小面包车司机惊魂不定地下了车,并且开着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医院。
在那个医院里,她在昏迷三天后才清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正坐在她床边,心怀愧疚地看着她。这时医生走了过来,告诉她,她没有大碍,过十来天她就可以出院了,医院还告诉她,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有一个人一直守在她身边,晚上也没离开,直到听到医生确认她没事,过两天就会清醒过来,才离开了。她以为是现在在她床边的人。
她和他交谈了几句后,知道他是把她撞倒的司机,她看得出,把她撞倒这事,对他打击挺大的,她宽容地对他笑了笑,说,“我没事,你走吧。”
这个司机说,“这怎么行,我还得留下来付医药钱。”
陈蓝说,“不用,我自己付就好。”从这个司机的穿着和谈吐中,她能感觉到,他家境不太好。
这时来看陈蓝病情的护士告诉这位司机,他不用付了,在陈蓝昏迷不醒期间,已经有人帮忙付过了。
陈蓝疑惑地问,“是谁?”
护士说,“不知道,可能是一个你的热心的观众吧。”她知道陈蓝的身份,还是她的同事告诉她的。
陈蓝于是知道,又有人知道她的行踪了,可是她不想再换地方了。她感激那个帮她付医药费的人,虽然她不知道他是哪一位热心的观众。事实就是这样,虽然总有人谩骂她,但也总有人在同情她。她并不想知道这两类人之间的真实比例。她感激那些同情她的人,也感激那些骂她的,因为她认为骂她的人是因为同情她父亲陈易。
在她清醒后的第二天,她的爷爷奶奶又从N城千里迢迢来看她了,他们围坐在她的床边,对她呵护备至。她不知道,当两位老人在赶来的路上的时候,曾暗自责备正是他们的前来看她,告诉了她周建结婚的消息,才使她神志恍惚以至于出车祸的,既然周建结婚已成事实,他们何必要告诉她呢?他们难受得责备了自己好几天。
陈蓝在医院住了十来天,能够下床活动了的时候,就和她爷爷奶奶一起回到了她租住的村庄里去了。
两位老人在伺候了她几天后,见她没有大碍了,才放心地离开了。
在两位老人走后,陈蓝又陷入了寂寞中去,从上次第一次他们离开她开始,她的脑海里就不停地响着她奶奶在走之前告诉她的一句话,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周建,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了。后来她想明白了,既然她无法给他一个幸福的生活,何不让他去拥有他本该拥有的幸福呢,于是她决定不回去了。
现在她从车祸中逃生,她第一次对生活又重新拾起了某种希望。她之前总是穿着旧衣服去田里干活。而现在,由于她还在恢复期,所以她不打算去田里了,她决定把之前在N城买的那些衣服穿在身上。由于是五月,天气已经非常温暖了,她挑了一件月白色的裙子,她穿着它站在镜子前面。她发现自己穿上这样的漂亮的衣服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挺美的,她不知道,那位女孩子,周建打算和她结婚的那位,会是怎么样的女孩子呢,她是比她漂亮,还是不如她漂亮?她想,他看中的女孩子,必然也不会太差的。
虽然她知道漂亮并不是爱上一个人的必要条件,然而现在,她却需要用她的美貌来重拾她的信心了。这段时间,她有点儿极度缺乏自信了。她不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能和谁去比较?一个城市中的时尚女郎,她怎么比呢?她只是一个在田里干活的村姑罢了。现在穿上这样的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像村姑的衣服,虽然使她略微拾起了那么一丁点的自信,但她实际上还是恢心丧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