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地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久下了楼,周建把陈蓝带到他现在租住的房子那儿。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的房间,还是陈蓝第一次去。
他们进门后,周建打开了灯。陈蓝环顾他的房子,发现这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然而地板上有点儿灰尘,说明他已经很久没在这儿居住了。周建站在门口,出神地看着陈蓝站在他的房间里,他终于完全彻底地得到她了,他再也不会让她从他的身边逃跑了。
他走上前去,把她拉进了卧室,告诉她,这是他们晚上要睡觉的地方。
陈蓝说:“不是还有另一个房间吗?”她觉得现在就共处一室有点怪怪地。毕竟,她还没嫁给他呢。接着她又带着点痛苦地想起,她其实已经并不是处女之身了,她的第一次,被陈雷给强行夺去了。
周建看着她,笑着说:“如果你想在婚前再享受一下独身的感觉,那么好吧。我帮你把另一个房间的床铺拿给你。”
陈蓝说:“你去拿吧,我睡那另一个房间。”
周建从衣柜里拿出来一套床品,带着她去了另一个卧室。
他们铺好了床,各自说了晚安后分开了。
第二天上午,周建和陈蓝去了民政局,领了结婚证。下午,周建带陈蓝去她爷爷奶奶家。
陈蓝见周建在行驶的过程中轻车熟路的样子,有点儿疑惑地问周建:“你去过?”
周建说:“嗯,去过几次。”
陈蓝相信了。
她想起当她爷爷奶奶去找她时,曾经告诉过她周建要结婚的消息,所以他们应该是见过面的。
当车子开过了一片繁华的路段,进入了一片老城区,城市的风貌突变,由繁华喧嚣而突然变换成了清静凋蔽,路边不再是高楼大厦,而被五六层的墙壁斑驳的老居民楼所取代,道路也突地变窄,由宽阔明亮的新修道路变成狭窄的小巷,道路的宽度仅够两辆车相向而行,两旁的树木却突地变高大了,参天古树耸立在道路两旁,两边的树枝已连成一片,使道路看起来阴暗幽深。在某一片看起来约建于七八十年代的小区门口,周建转车进去,在那小区里转过一个弯后,在一栋楼前停了车。
“就是这儿了。”他说,说完,熄灭了车子,和陈蓝一起下了车。
“在四楼,我们上去吧。”周建说着,拉起陈蓝的手,往楼上走去。
到了四楼,周建敲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是陈蓝的奶奶。
她见到陈蓝和周建,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继而那欣慰又变成了责怪。她看到他们站在一起,意识到周建去找陈蓝了,她正因此而欣慰,但她转瞬又想到了她那长眠地下的儿子,因此她又有点儿责怪陈蓝了,当她不幸的时候,她同情她,疼爱她,当她处于幸福中时,她却又对她有了点儿责怪的情绪,人的心理,就是这么矛盾。
“进来吧。”她对他们两人说。
这时里面传来了陈蓝爷爷苍老的声音:“谁啊?”
“是陈蓝,还有周建。”陈蓝的奶奶说。
陈蓝被周建拉着进了客厅里。
她环顾四周,发现房间的装修是中式风格,家具都已经有些年代了,但看起来干净利索,井井有条。家具看起来应该是由红木做的,表面由于年代久远而泛着光泽。客厅里张贴着几张字画,让整个房间看起来有一种雅致的氛围。
她爷爷正坐在沙发上,此刻,他正把手中的书,放在他前方的茶几上,对他们两人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建说:“昨天。”
她爷爷对他们两人说:“快坐。今天你还得和我下一般棋。”
周建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蓝看着她爷爷,又看了看周建,她发现,他们两人看起来挺熟的,应该说是非常熟悉,绝不像周建在路上说的,只见过几次面。
两人摆好了棋盘,开始撕杀起来。
下了十来分钟的棋后,老头儿抬起头来问周建:“你前段日子不是说,你打算和一个姑娘要结婚了?”
周建笑了一下,说:“是的。”
老头儿直视着他,说:“那你现在怎么办?”
周建一本正经地说:“和她结婚啊。”
老头儿有点儿糊涂了,说:“什么?”
周建这时停止了下棋,一本正经地对老头儿说:“我打算结婚的对象是陈蓝,我马上就要和她结婚了。我当时告诉你们的姑娘是不存的。我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想让你们快点去找陈蓝,我不想等到我们老了才能在一起,所以,我现在要向你们道歉,因为我骗了你们。”
老头儿这时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你个周建,你真够老谋深算的。”
这时,坐他旁边的老太太也笑了。
显然,他们谁都没有因为受骗上当而生周建的气,相反,他们欣慰他曾这样做,正是他的这个谎言,给了他们一个原谅陈蓝的台阶。这正是他们自从从周建那里知道了陈蓝的所有经历的事情后,所真切需要的一个台阶。
当两个男人下完一盘围棋,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到该吃晚饭的时间了。由于老头儿不让他们离开,他执意要再撕杀个一盘,因为他在第一局中输掉了,他告诉他们,必须在这儿吃完晚饭再离开。
这时,老婆子进去做饭了。陈蓝决定,帮她奶奶去做饭,于是也跟着走进了厨房。她们在做饭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
陈蓝意识到,他们的房间里,到处都有她父亲的气息。不管是她刚才呆的客厅里,还是她现在呆着的厨房里,她父亲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包围着她,让她灵魂中的负罪感自从她回到N城后再一次地自她胸口升了起来。因此,现在,她在她爷爷奶奶的房子里,是极度不自在的。她想要逃离这种不自在。但她只能呆着。
她帮她奶奶洗了菜,切了菜,然后把碗和筷子洗了。她还帮着做了一道菜,那是她拿手的红烧豆腐,这是她是住在枫林公寓的时候,向住她隔壁的俞洁学的。
她注意到她奶奶对她的态度,虽然有点儿责怪的成分,但她对她更多的是疼爱了。老婆子也在试图改善她们的关系,只是她不可能一下子就变得对她非常亲切。她目前还做不到。
虽然她曾经和老头儿一起去她逃离的村庄找过她,但那是迫不得已。因为他们真的以为周建要和别的姑娘结婚了,才马不停蹄地跑去的。一旦周建和陈蓝两人真在一起了,成双成对地前来看望他们,他们看到陈蓝现在处在幸福甜蜜中,倒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了,因为他们不得不想起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幸福甜蜜一对比,他们儿子的去世就显得更加凄惨了。
也许,她只有在受苦中,才能得到他们最大限度的原谅吧。
在她们做好了饭,开始吃饭的时候,陈蓝拿起了筷子,突然看到挂于客厅中的她父亲的肖像。那是他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出是他了。在那张照片中,他无限青春的脸上神采飞扬,眼神坚定地看着前方。由于他的眼睛是对着镜头的,因此,看起来他就对着她望着。
她一下子就呆住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张照片。
这时老头儿看到她的神色。然后也抬头看到了那张照片,对老婆子说:“那它放房间里面吧。”老婆子走上前去,把那张照片取了下来,放进房间里了。
他们几人这是第一次谈论关于她父亲的话题。之前,谁也没有谈论他,每个人都在刻意躲避这个话题。
周建握住陈蓝的手。他希望,她可以快点平静下来。然而他也知道,只要他带她来这儿,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他早察觉到陈蓝在这个房子里一直所呈现的不安的神色了,他看在眼里,心疼着她,但这是他无能为力的。她只能自己去消解它。
过了一会儿,陈蓝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儿,她沉默地吃了晚饭。
在吃饭的过程中,周建和那两位老人一直有说有笑的。他们不打扰她,让她一个人沉默着。
当他们吃完了饭,周建又陪老头儿玩了一局棋。他们打算回去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看他们要离开了,老头儿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对周建说:“以后还是要多来,不要目的达到了,就把我们忘记了。”
周建笑着说:“一定多来。现在您是我亲爱的爷爷了。”
老头儿显然对周建的改口非常受用,他的欣慰之情,都表现在他那张听了周建的话后更加和蔼的面孔上了。
老头儿和老婆子一样,没怎么和陈蓝说话。首先是因为他和周建更熟悉一些,其次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也和老婆子一样,还有点儿没办法完全接受陈蓝,他自己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在陈蓝住乡下的时候,他可以那么快接受她,但她回到了这儿,他就对她心存了某种不满了。
第二天,他们出发去了周建的老家,由于周建老家X城距离N城并不远,距离N城只有200公里,因此他们是开车去的。到了X城,陈蓝在周建父母的房子里见到了他的父母。周建的父母亲都是当地的一家国企的员工,都快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他们两人不认识陈蓝,更加没看过她演的电部电影,他们对她第一印象还不错,觉得她看起来挺顺眼的,因此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他们早就盼着周建快点找女朋友了,现在听到他说他们马上要结婚了,婚礼在半年后举行,他们高兴得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们在他父母那儿住了几天回来了。
周建还带陈蓝去了他两年前买的房子那儿,那是他们以后的住所,不过他买来后一直没有装修,从他父母那儿回来的那天,他找了个装修公司。至于装修的风格,他一切让陈蓝决定。陈蓝把房间的装修风格定成了绿色的地中海风格。在房子开始装修的第二天,他们两人都继续去上班了。
他们常趁着周末的时候去看望陈蓝的爷爷奶奶,随着他们越来越熟悉,渐渐地两位老人对陈蓝的态度越来越好了,不过他们之间仍然避免着谈论陈易。
有一天,是老婆子开了先例,那是在一个星期六他们吃完午饭在楼下散步的时候,有一位年轻女人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经过他们。
老婆子说:“陈蓝,这小男孩看起来和你父亲小时候真像。”她是无意中说出这句话的。
她的声音说出以后,大家都沉默了一下,接着,陈蓝说:“我爸爸小时候长得是那样的吗?”
老婆子说:“嗯,是挺像的,主要是脸型像,眼睛也像。”
陈蓝回转身望着那位小男孩,他已经在年轻女人的带领下走远了。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没有像以前那么避讳谈论陈易的事情了。因为老婆子发现,陈蓝对她父亲的经历非常感兴趣,显然,她是尊敬他的,她每次一听到她奶奶谈论他,就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听着。这让老婆子深感欣慰。
有时候她谈论的陈易的事情引起了老头儿的反驳,因为关于同一件事,他们的记忆是有出入的。比如,老婆子在说起陈易当时升高中的事情时,说的是陈易十五岁那年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了N城一所重点中学,而老头儿关于这件事情的记忆是,陈易是十四岁那年读高中的,而且成绩也并不是全班第一,而是全校第一。他们争论着。谁也不服气谁,都说对方的记忆力变差了,这么重要的事情都给记错了。引起他们相互争吵的还有其实诸如此类的小事。
陈蓝发现,他们天生就是热爱争吵的一对,只不过在争吵中占上风的总是她奶奶。
有一次她她听到他们在争论着一件她从来没注意过的事情。那就是,他们有一次的谈话表明他们曾经不太和睦,那是她曾经隐约地猜测过的。那次是老头儿收到了一封不知什么人寄来的信,两人就进了门,由于他们争吵的声音太大了,陈蓝和周建坐在客厅里全都听到了。
她听到她奶奶在对她爷爷说:“你现在还在和别人纠缠不清是吧,亏我以为你已经改邪归正了。”
老头儿的声音说:“我真的已经和她没什么了,她现在给我寄信无非是想让我帮她儿子在学校里安排一个职位。不信你自己看看这封信。”
老婆子说:“我才不看你的信,我只知道,她为什么要找你帮忙,不找别人?”
老头儿说:“这你得问她去。可不是我让她找我帮忙的。还有,不要以为只有我对不起你,你自己做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愿意揭发你罢了。”
老婆子说:“我做了什么事?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老头儿说:“那个姓陆的是谁?你告诉我?”
老婆子说:“什么姓陆的?”
老头儿说:“不承认是吧?”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然后是老婆子的声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那都哪年的事了,我早忘记了,而且,我和他没有真正的发生任何关系,不像你和那些女人。”
老头儿说:“你那是灵魂出轨,我只是身体出轨,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所以你出轨的性质比我的严重多了。”
老婆子说:“我那时还不是被你给气的。我要真对他有什么刻骨铭心的回忆,也不至于你说的是谁我半天都没想起来。你也不想想,年轻时那会,我是怎么过来的。”
老婆子的话音落了以后,紧接着她的哭声从他们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过了一会是老头儿安慰她的声音,“我们谁都别提以前的事了,好吗?如果你一直不能对我的过去释怀,我建议你去看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本小说,那里面的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的那种态度,就是曾经的我对你的态度。”
老婆子说:“我才懒得看为你洗脱罪名的小说呢。”
他们的争吵至此结束了。
周建和陈蓝趁着他们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赶紧向他们告辞了。
在后面的一个周末他们两人再来看望两位老人的时候,陈蓝在桌子边发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本小说,显然,老婆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去看它。也许,看了它以后,她就会对他那不堪的过往释怀了。反正从那以后,老婆子再没和老头儿为那事吵过架。
转眼,时间到了这年的中秋节那天,当天,周建和陈蓝一起提了礼物去看望两位老人,当门被老婆子打开了,他们站在门口,发现还有两个人也在那儿,那是陈易的妻子和儿子。
陈易的妻子韩玲正和老头儿说话呢,一看到站在门口正打算进来的陈蓝,脸上立刻显示出了惊讶和愤怒。她的神情充满了疑惑,接着又变成了怒气冲冲。
她看了陈蓝之后,又把目光望向了两位老人,两位老人没有做声,他们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仿佛他们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韩玲从两位老人的神情中猜出了事情真相,那就是,他们已经原谅她,这个逼死他们亲生儿子的罪人了。她再也无法继续在这儿呆下去了,她一句话也没说,气冲冲地拉着她的儿子走了。
陈蓝以前从老头儿和老婆子中的聊天中知道,她儿子的名字叫陈池,说起来,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陈池在路过陈蓝的时候,向她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和他母亲略有不同,他的表情中更多的是惊讶,他也像他母亲一样,惊讶于陈蓝居然得到了他爷爷奶奶的原谅。但那张面孔上看不出什么愤怒。
韩玲离开了两位老人的住所,回到自己家里后,一直坐在客厅里气得浑身直哆嗦,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韩玲才对她儿子埋怨起两位老人了,“他们怎么能够原谅她?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陈池对她说:“也许,他们发现了陈蓝事实上也并不是他们想像中的那种真正恶毒的人。”
陈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也一直关注着陈蓝的一举一动,最开始的时候,他从自己的同学那儿,知道了现在正在热映着一场电影,他也跟着去看了,看完以后,他觉得这电影挺让人印象深刻的。但他很快就把这部电影忘记了。他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一部电影不可能长期盘踞在他的脑海的。
电影上映后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精神状况不怎么好,他老是没精打采的,一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样子,他的面容不知怎么地突然变得有些儿枯槁了,神情也变得让他说不出的奇怪,他老是望着一个地方沉默着,有时候他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他怀疑他是不是得了一场大病,但却隐瞒着家里所有的人。但他提醒他父亲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的时候,他父亲总是不耐烦地说,自己什么事都没有。
那段时间,他天天担心着他父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有一次他就差把他拉到医院里了,他强把他父亲拉上了车,他刚关上前面的车门,刚发动汽车,他父亲却又从后门甩门而去了。
而且他还发现,继他父亲的精神状况不怎么好之后,他母亲也变得有点儿奇怪了。那是一种和他父亲不一样的奇怪。她的眼睛经常红肿着,他怀疑她经常背地里哭过。可她又是为什么而哭,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他猜来猜去,觉得最可能性的原因是,他父亲或者他母亲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生病了。所以他们才是那样永远无精打采的对生活已经无望的神态。他猜测,他们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因为他们不想让他跟着烦恼。
他曾试图问起他母亲,她或者他父亲,是不是有哪个人生了一场大病了。他母亲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说他们身体都很健康。他母亲的话并不能让他相信。
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有一天他在网络上,看到了一个人在一个大型论坛上发的转自N城日报的关于他看过的《林村往事》那部电影的一篇文章,那是关于那部电影人物原型的文章。他终于恍然大悟了。在看完那篇文章的那一瞬间,他非常痛恨陈蓝。
又过了几天,他像平常那样起床,见他母亲正呆坐在客厅里,脸上的神情看着挺骇人的。她看到他起了床,淡淡地对他说:“刚刚你父亲学校打过电话来了。”
“哦,他们找我父亲有什么事情?”他以为他父亲那天晚上是在家里睡觉的。他以为他还在房间里没有起床。
“他们说,他死了。”她淡淡地说,眼睛并不看他,直望着一扇窗户,她的脸色看起来有如死灰一般。
他正打领带的动作瞬时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了。
他母亲继续盯着那扇窗户对他说道,“我们得去学校,把他带回家来。”
那天,他们去了学校,在一大群学校的师生面前,把他父亲给运回来了。
他们把他放在家里他睡觉的床上。
没过多久,他爷爷奶奶也来了。他们一家人站在陈易的遗体前默然相对。
一连好几天,他母亲一直坐在床边,守着他父亲那冰凉了的身体。
她一次也没有哭过。她的神情始终是像她第一天告诉他那个消息的那一刻一样,面如死灰。
陈池永远不能忘记那样一段时光,他的生活从阳光明媚突地转变成一片漆黑。从那以后,他的生活中的光明就永远地缺失了。
他母亲再也没有从悲哀中走出来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始终静悄悄的,他们谁也无法向对方开口说些什么。他有一个多月没有去学校,整天呆在家里陪着他的母亲,他无法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而去学校上学,他非常害怕,她也会一走了之。
在家里的那段日子,他一次也没有碰到电脑,更没有上过网络,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他像平常那样起床,在客厅里看到了他的母亲,她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学去?”
他说,“我……”
他母亲对他说:“你去上学吧,我就呆在家里,哪都不去。”
他不愿意去,说,“不行,我要在家里陪你。”
他母亲说,“你不可能就这样陪着我一辈子,去吧,去上学。”
他被他母亲从家里推了出来。那天他从学校回家时,发现他母亲正在房间里打扫东西,一个月无人打扫的房间,尽是灰尘。见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松了一口气。第二天他又继续去上学了。
有一次,当他刚走到教室门口,发现他的同学们正在谈论陈蓝,以前他们从在他面前谈论她,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在说:“听说陈蓝正在一个小镇上端盘子。”
另一个人的声音说:“她那是自作自受。她还活着干嘛?把自己的父亲害死了,她还好意思活在这个世界上?”
刚才的那个声音说:“那不是因为她有意中人嘛,你知道的。”
出于好奇,他自他父亲去世后第一次打开了电脑,搜索关于陈蓝的消息,他知道了她曾经自杀过,知道了她被一个男人救起了,知道了她离开了N城,还知道了她离开N城的那天,是那个救她的人送她去的,知道了他们之间的那句对话“好好活着”,他还看到了不知道哪个刚好看到这一幕的人拍的他抱着她的那张照片,他还知道她后来去了一个小镇,在那儿当洗碗工。
再后来,他就经常关注她的消息了,他的恨意在对她的这种密切地关注中悄无声息地化解了。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从她出生起,她就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于是选择了复仇,而这只不过使她的可怜的处境更加地进了一步,她本来只不过不愿意面对世人,后来她则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法面对的人了。当他对她的恨意消除以后,他对她就只剩下同情了。
她一连在外多年,忍受着灵魂痛苦和生活困苦的双重折磨,她每次被人拍到的照片都极其消瘦,这个受尽折磨的他应该叫她姐姐的人,常使他在看到她的照片时,胸口升起一阵心酸的感觉。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些时刻,帮她一把。当然,这种想法只能是一个刹那间的昙花一现,他是不可能真去帮她的。他不可能背叛他父亲,以及他那一直还没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母亲。
所以中秋节这天,他在他爷爷奶奶那儿看到她,他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块,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人正是照片中的那个在火车站抱着她的人。看到他们站在一起,他甚至感到有点儿欣慰。既然他们来到两位老人的住所,他知道了两位老人已经原谅她了,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原谅她的,但这件事也同样使他感到欣慰。
但是他母亲显然对此极为恼火。现在,从两位老人的房子回来后,她就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她的面孔由于极度的气愤,而变得扭曲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其实她也挺可怜的。”
他母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了。她径直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去了。一连好几天,她都没怎么理他。
几天后,他再一次他试图说服她母亲,因为显然她好像被这件事情给困惑住了,她甚至再也不愿意去两位老人那儿探望他们了,她把他们当作了背叛陈易的叛徒。
陈池见他母亲对两位老人的态度转变,觉得有点儿失望,于是对她说:“你应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陈蓝之所以……”
她母亲见他又在她面前提陈蓝的名字,直接打断了他,对他说:“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她。我不原谅她,不是因为她做了那件不可饶恕的错事,而是,你想过没有,我以什么身份站在她面前呢,一个被夺去了爱情的可怜的女人?而夺去我爱情的还是她的母亲。所以,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原谅她,但唯独我不能。我只要站在她面前,就会使我们两人都会想起,我只不过是个不幸的她父亲母亲的爱情悲剧的第三者,一个真正的被抛弃者。我的尊严不允许我这样做,所以,我是无法原谅她的。你不用再劝我了。”
这时陈池才了解了他的母亲,他听她说话时,在她那饱受重创的脸上发现了她极力想要维持自尊的那种神色,她抬着头看着前方,头颅高抬,说完了这些话。
他于是知道了,最使她深受折磨的,不是他父亲的去世这件事情,而是他对她数一年如一日的背叛。
他于是知道了,她真的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是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陈蓝的,那是她强烈的自尊心在作崇。
像她自己说的一样,她果真一辈子没有原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