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去很久了吧,宋亦暄上次坐这辆车的时间。
她禁不住思绪飘远。所以当李袖清凑过身来说要帮她系安全带的时候,宋亦暄整个人颤抖得缩了一下。
李袖清也是一惊,“小暄,你怎么了?”
“没……没事啊。”她看着妈妈投入她眼睛里的目光,真是久违了的受宠若惊。可是她稍稍偏开视线,仔细辨清了妈妈脸上细细分散的皱纹,再看到前落的发丝间几根闪闪的白色,不知怎的,心里一酸。
“你真没事啊?”李袖清在女儿头上乱摸一通后,规矩地回到了驾驶座上。依然望向女儿的眼神里,是希望再听见一句“没事”的回答。
“妈,你老了。”宋亦暄在说话的时候转过了头,目视前方。好像多少年前的那个李袖清就要穿越了那恍惚的光阴而来,去取代现在宋亦暄旁边坐的这个人,而她不能再看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了。
“哈哟~你这孩子突然是怎么了?你大了嘛,我也会慢慢变老。只是我真的有到你对我说这种话的年纪吗?难道是我的皱纹太明显了?”李袖清伸着脑袋,前探、后退、左晃、右倒,对着后视镜挤眉弄眼,摆了各种表情,全然不觉女儿那点突然阴沉了的心思。
“妈,你开车吧!”宋亦暄瞥到妈妈这副臭美的样子就想笑,这个完全能在各个地方独当一面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老呢?不管时光机停留在哪一年,李袖清总是她的妈妈呀。
(2)
学校门口难得的热闹却不堵。宋亦暄看着进进出出的学生们“千篇一律”的表情,想是假期的喜悦冲淡了很多东西吧。
而宋亦暄还是记起来了,五年前那个不同往日的假期,还有那些没能被假期的喜悦冲淡的情绪。
她们一家四口从乡下搬回到了镇上(其实“回”的概念,她不是很清晰,她有记忆以来,她们就一直住在乡下的外婆家),宋亦暄上次坐妈妈的车,也是那个时候吧。
那个告别的过程异乎寻常的漫长。
离开前,宋亦暄依依不舍地回望着彻底搬空了的房屋,腿脚上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离,直到再也迈不开。她仿佛能看见,那扇窗边本来摆着一个琉璃台,五岁的小芊好奇地去看外婆切菜,却看到了外婆泪眼婆娑,然后小芊也忍不住号啕大哭;她仿佛能听见,外婆打开了楼梯旁那间房间的门,问“小芊,今天要吃咖喱鸡翅膀还是红烧鸡翅膀?”然后七岁的小芊用稚嫩地声音喊着,“外婆做得不好吃,我要吃肯德基!”;她仿佛还能感受到,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外婆坐在中间,而九岁的小芊和她隔着外婆在抢遥控器,最后小芊被外婆抱紧在了怀里,而她的头上落下了外婆的手,温热有力地揉着……
十岁的宋亦芊大概和姐姐想到了相似的场景吧,可是她,紧抓着姐姐的手忽地放开,霎时间就坐倒在了地上,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用瀑布一样的眼泪宣泄着似乎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悲伤。
“妈妈,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走?”那时候的宋亦芊已经出落得很精致了,一双明亮的杏眼里泪珠像是清晨凝在植物上的露珠一样干净清澈,就那样无辜甚至无助地看着李袖清,问出了一句让她几乎要崩溃的话,“我们离开了,外婆怎么办?”
李袖清潸然泪下,她用提高的嗓音强调了一个事实,“你外婆已经走了!”当然话落回到自己的耳朵里,也又一次刺痛了自己的心。她不是故意要发脾气,可是忍不下了,“小芊你都多大了?我说过:人死不能复生!”。
李袖清就是考虑了这两个女儿的心情才决定搬离这里。这种时候,小女儿的不懂事,无疑就是给她精神上的又一次冲击。在她们更小的时候,李袖清就从来没有用过诸如“外公只是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这样的说法,她竭尽所能地向她们解释“死亡”:“外公他去世了。“去世”是‘死亡’的一种委婉的说法……委婉的意思大概就是客气一点,礼貌一点。死亡,就像小芊你养的那只小兔子,它再也不会蹦蹦跳跳地在你身边了,它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3)
十岁的宋亦芊是任性了,放肆了,而她并不是不知道那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这点宋亦暄却能想明白,妹妹最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书里,有提到一种东西——灵魂。
“妈,你先去开车吧!等我们五分钟,马上就来。”那时的宋亦暄在语文老师逼迫自己摘抄的好词好句里寻找了好久,才得到了一个可以用来形容妹妹和妈妈对视的眼神里融混着的那种相同的情愫的词——悲恸。
是这个意思吧,五年级的宋亦暄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亲人离世的事实。
现在想来,她并不是早熟,只是冥冥中进入了一种境界:要成全别人的脆弱,就先得让自己坚强。
当时的她只知道,要劝住妈妈,要劝住妹妹。
小芊是自己的责任,是宋亦暄在更小的时候起誓要永远保护的人。
“外婆,会跟我们一起走的。”这是宋亦暄回忆起来自己说过的最傻却也最聪明的一句话。
“真的?”
其实宋亦暄在听到这样的反问时已经确信了妹妹会相信自己。
“她这么喜欢你,当然会一直守护着你啊~虽然,你看不见她。”她都记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也弄不清楚妹妹为什么就此听话了。
但是她还能回忆起,当时紧握着妹妹的手站起来的时候,她很安心也很平静,就好像自己也相信了她自己胡扯的那两句鬼话一样。
现在倒是渐渐明白,有些精神、有些习惯、有些感情,不单是被记忆了,而是一早就被继承了。在看不到的地方守护着你的,或许可以叫做是灵魂吧,那些别人在你身上深深烙印下的永恒就是他们的灵魂。
(4)
在那年酷暑难耐的七月,李袖清开的车最后一次经过了向日葵花海旁的公路。
宋亦芊早就在舒适的空调风下,靠着姐姐的肩,睡着了。
有些人可以脆弱,也可以无忧无虑;而有些人学会了坚强,就妄想背负所有的重量。
当汽车里的宋亦暄看着一齐向着日光点头招手的花朵时,不由自主地就又想起了外婆宽厚的背影(或许她的背本不宽,只是宋亦暄还小的时候被背过,所以永远忘不了那样的感觉),她正好站在那背光的地方,于是那一片金黄色齐刷刷地对着她的方向时,尽管她比花儿还矮了那么多,可是她看起来那么明亮,就像是太阳。
那是个在女儿和女婿吵架是永远不帮女儿的老人;那是个乐此不疲地为两个外孙女种下一年又一年的明媚和温暖的老人;那是个愿意把自家的明媚和温暖同样分享给邻里的老人;她是个再平淡再简单不过的人,或许她也不会去埋怨她生命的逝去吧……
宋亦暄未曾亲眼去见,但是她听人说道过,当卡车碾过她外婆的血肉之躯时,她要采摘回去送人的金黄色的花朵从篮子里翻出来,洒落了一地。
一地的金黄色……真不知是祭奠还是哀悼的意思。
宋亦暄痴痴地想着,如果这些向日葵也有灵魂,还会愿意一年又一年地开放吗?
(5)
宋亦暄在李袖清发动车子的声音里回到了现实,窗外还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家长。
她在清醒的时候在心里对自己说:向日葵,还是只像它的花语就好了“沉默的爱慕”,或者“对生活的热爱”。
(6)
李袖清把着方向盘,幽幽地问了一句,“简初在3班,你在6班,你们怎么认识的啊?”
会问这种问题的就是家长吧。宋亦暄刚才看到她狐疑的眼神时就料到了会这样,“他一直都考年级第一,全年级都认识他呀~刚巧郑雪和他是小学同学,所以他也认识我了。”
“那你这次第十,他还是第一?”李袖清的心在路况和开车上,问女儿的问题本就是随口一问。
“他,这次第三。”宋亦暄平平地回答,静静地等待着她妈妈的下一句问话。
“啊哟,你要努力啊小暄!”李袖话锋一转,话题忽然就励志了。
“嗯。”
这还用说吗?宋亦暄腹诽。
(7)
宋亦暄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想着说点什么,“妈,你和他爸妈是怎么认识的啊?”
“他爸爸是我以前的同事。现在还在一院,都已经当上神内的主任啦。”
“妈,那你干嘛不留在一院,一院是三级吧?”宋亦暄好奇。
“啊哟,当时不是没办法吗?只能先去乡下呆一段时间……然后小医院呆惯了嘛,大医院也进不去啦。”李袖清只稍稍偏头看女儿一眼,立刻就转回去看路。
“呃?没办法?”宋亦暄只是听说过她两岁的时候妈妈换了工作,然后她们搬到了外婆家,从来没有问过具体原因,“怎么没办法了?”她有想过,是不是爸爸他们家的事情,因为她同样听说过她的爷爷奶奶健在、但从来没见过。
“嗯?……嗯,也不算是没办法吧。你不知道,刚生下你那会儿,我都快忙死了。所以有了小芊之后,我就干脆,换个轻松点的医院呗。”
宋亦暄感受到了妈妈的支支吾吾,也不想纠缠,“唔。那你早上到一院去开会的啊?”
“是啊。多久没去了,好多同学都见到了呢。小暄你要好好读书啊!”
“怎么又扯到这上面去了妈?”宋亦暄哭笑不得地看着驾驶座上的人。
“哎哟,今天去了一院,我就想起了我奋斗的青春啊!”
“你的青春?是有我爸在的那个青春吗?”宋亦暄难得逮到个机会,也要戏弄一下妈妈。
“呃……你爸爸,啊,他是我进一院前奋斗的青春~那时候我们都在C市,他,还是我处理过的病人呢。”李袖清挂上了甜蜜的笑容。
“啊?我爸去妇产科!”宋亦暄惊讶得又放大了声音。
“哎哟喂你别一惊一乍啊?吓死我啊,我在开车呢。”
“这个难以理解啊,妈。”
“我实习轮转的时候嘛……嗯,急诊遇到的。哈哈哈,瘦骨嶙峋的啊你爸那时候。”
宋亦暄听起了故事,“但是他就特别特别特别安静地呆在角落里捂着肚子,我走近了看他一眼,才发现那个汗出的啊,都疼得面目狰狞了也特老实地呆在那里,在等。真能忍啊,急性阑尾炎,赶紧找了医生给他开了。手术的时候我也去了,推进去的时候他就问了我一句话:我会不会死啊?”
“然后你就看上他了?”
“咳咳!怎么可能?后来发现我们是老乡,他可是追了我好久呢。”
“矮油~我爸这么憨厚老实的,妈你真是幸运!”
“什么幸运不幸运的。该遇到的总会遇到。小暄你现在好好学习,以后也会遇到好人的。”
诶?怎么又是好好学习?
宋亦暄发现自己的妈妈说不到几句就会把话题拐到好好学习上去,大概真的,是很希望自己能好好学习吧。只能无奈的笑笑。
(8)
其实宋亦暄从妈妈的话里理解出了别的道理。
“我也只求一份简单纯粹的心意,不用太厚重,保质期够长就好。”她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