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回换于静讶然。
答案的备选有三种:喜欢、不喜欢、其他(如:不知道),她以为宋亦暄选“喜欢”的可能性最小。
对,我喜欢他……
于静的目光已经渐渐失焦,连咖啡厅里韩文歌“ILLA~ILLA~ILLA~”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滞于杯中勺柄上的手轻轻一颤,金属与陶瓷的碰撞反而直接通过她的身体传入脑海,再粉碎宋亦暄占据了她大脑的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静静,你是不是喜欢你们班班长啊?”那个教会她所有一切的人那样问她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时候录取通知都已经下来,她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他要去隔壁省最好的T大学土木工程,而她,因为考得很不好,只能去Y大了。
犹豫间,两份美式冰咖啡上来。他从容地拿着勺子在杯里画圈,而她,就跟刚才的宋亦暄那样,搓着杯子。
她还记得初二那年,他莫名其妙地对她说“如果十年后,我们都还没有男女朋友,那就在一起呗哈哈哈,”然后费力地把手勾过她的肩,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静静,你长这么高干嘛?”
结果那时长得已经比自己高了许多的男生却坐在自己的面前问她喜不喜欢另外一个人……
她咬咬牙,把他女朋友的相貌在头脑里过一遍,再把自己录取通知上那几个字强调一遍,点头。
她也是这么说的,“对,我喜欢他。”
如果当即表白,就一定会被拒绝;那还不如就承认,我喜欢另外一个人。
她想再等几年,等她读了T大的研究生,等他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女朋友累了,等十年那个结点,他们还是能在一起……
同样的场景,相似的对话——却是不同性质的回答。
于静知道,宋亦暄说的是真话。而自己,说的是假话。
(2)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吗?”宋亦暄认为一个秘密换另一个秘密——公平交易。
当然,她相信于静,她觉得于静也能相信她。
然而沉浸在回忆里的于静并没有注意到宋亦暄说话,她的目光仍旧不知停在何处,只是轻启双唇,又问了宋亦暄一句:“那首曲子,和他有关吗?”
“神秘园之歌?”和他和她关系最大的一首曲子。
“嗯。怪不得,”于静记起了那时候台上宋亦暄的表情,和以前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一模一样的表情,“拉得那么悲伤。”
宋亦暄倔强地要扯出一个微笑,可是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越是费力地去挤,却只是不小心触碰了泪腺的开关,眶中不禁盈满清澄的液体,“大概,是我傻吧,”她稍稍抬头,不想让眼泪溢出,“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四年,却只想为了已经走远了的他演奏这首曲子,我以为我可以用尽我最后的悲伤,而他也会从我心里离开,不会再回来。”
“四年。”于静微微张口,好像是这两个字。
她不止四年……
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但是她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守着那份喜欢,至少六年。
就是刚上大学,她也在没日没夜地拼命学习,只是想配得上他。
不过没希望了。
其实一开始就没有希望,竟然才醒悟过来。
于静半晌没有抬头。以至于刚回过神,想去看宋亦暄,却是一张模糊的脸。
“于…静……”宋亦暄倒是缓过来了,目光顺着于静的双眼一路划过她的脸庞。
泪水在两边的下颌稍稍内聚,但原本的两条平行线依然无法交汇,只是凝成两滴水,分别落进了各自的坟墓。
宋亦暄毫不迟疑地起身,走到对面,坐在了于静旁边,一起对窗,一起背对偶尔来往的人群。
“肩膀借你。
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当做任何人。”
宋亦暄还不是很明白于静为什么会哭,但她总觉得,和某个人有关,而那个人并不是她自杀的父亲。
(3)
为什么要给别人无谓的期望?
为什么要给那份期望加一个时间?
为什么你开的玩笑,我要当真?
于静哭得越发伤心,眼泪浸透了宋亦暄的长袖衬衫,只有宋亦暄感觉得到。
(4)
“他是怎样的人?”于静忽然问,没有把搁在宋亦暄肩膀上的头挪开。
“嗯?谁?”宋亦暄愣了一会儿才想到先前的话题,“哦,滥好人。”一个对谁都好的人。
“一直都在我们学校?”
“不知道。也就是你看到我们的那天我们才见到。他离开了很久。”宋亦暄有些伤感。
于静猛地抬头,正视宋亦暄,“去了哪里?”
“加拿大。”
“出国了?”
“是。”
“唉。”于静莫名地叹了气,大概是感慨,暗恋的经历大抵都是相似的。
“不过你们,还是有机会在一起的。”于静又接了一句。但是心里还藏了一句,我的话,就没机会了吧。
“哈?”宋亦暄感觉这一句算是安慰,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机会。
“你等到他了不是吗?”于静问。
宋亦暄轻轻在脸上添上了一抹淡淡的笑,却是苦笑,“我没在等他,只是等着时间慢慢过去,让我忘掉他。”
“你长得好看,成绩不错,家境也不差。你主动一点,还是很有希望的吧。”
宋亦暄摇头:“没有希望,这是另一个秘密。”关于要保护的一个人。
含泪的于静抬了抬嘴角,没再追问。
她一向深知,别人不想说,她就不必问。
然后于静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面纸,细心地分出来一层,再把另外的两层叠好了放回去。
她只用薄薄的一层面纸拭尽了满面泪水。
(5)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了吧?家里的事情,真的没有影响?”或许宋亦暄的情绪已经不是好奇了,她现在想走近于静,再近一点,看看她的心。
于静摇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戛然而止的时候,她开始特别清晰地咬字:
“我不开心,大概只是因为,我是沈熠吧。”
看着于静难看的表情,宋亦暄没听太懂,又好像听懂了:于静为之哭泣的人,大概就像她之于沈熠。
于静终于端起了快要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真苦。
不加糖,不加奶的美式冰咖啡味道原来是这么苦,这么难喝。现在想来,她从他那里得到的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我永远都等不到我想等的那个人了。”
“诶?”这只是因为无法接下于静的话才脱口而出的语气词,宋亦暄哪还有什么资格去评价或者给另一个“沈熠”提什么建议?
“那就不等了啊,”为了覆盖嘴里的苦涩,于静拿起叉子去戳小块切好的芝士蛋糕,再往嘴里猛塞。
宋亦暄沉默着,而于静好像又找到了想说的话,“我还有妈妈要照顾,还有债要还。只是现在努力学习的目的换了。”
“那你父亲的事?”
于静只管狼吞虎咽,还是宋亦暄又提醒,“啊,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将蛋糕咽下。“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自杀的那个不是我爸爸,只是给我们家积下一笔债的人,我很庆幸,虽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好像不太道德,但是我真的很庆幸,庆幸他终于死了。”
刻苦、刻薄、冷漠、不近人情——这四个词又一次在宋亦暄的脑中滚动了一遍。
刻苦——于静的出路。
刻薄——于静没有退路。
冷漠——于静必须保护自己。
不近人情——于静不能受伤。
于静,好像只能是于静——一个可怜的年级第一,一个崇高的“冷血动物”。
(6)
“这蛋糕真好吃。”于静把一个8寸的蛋糕吃掉了一半,感慨着眼前宋亦暄的品位比那个教喝美式冰咖啡的人高了许多。
“你吃光呗,看你很喜欢的样子。还有,咖啡不喝吗?”
“算了,太苦了。我承受不来。”因为那个人也太苦,所以我也不想再想起他。
“那,再点杯别的?”宋亦暄问。
“不用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于静真挚地道谢。
“不用谢啊~”宋亦暄笑笑。她觉得,她欣赏于静这样的人。
“我看,你喜欢的人,应该刚好也喜欢你吧。”于静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就像她可以在看到继父出现在家门口的那一刹就推测出他是来要钱的还是不是,都只是一种感觉。
宋亦暄摇头苦笑,“他对每个人都好。所以你不要误会。”
于静没再说话,情不自禁地又将一小块芝士蛋糕放进了嘴里,很甜。
宋亦暄,你是值得被喜欢的人——于静这样想。
(7)
2006年夏天,于静在当老师的表舅的帮助下,从农村走进了县城,住校。
她总是穿着校服,天热就是校服短袖,天冷一些就加件校服外套,无论在教室、在宿舍;无论是平时、周末;无论别人穿得是什么。
她以为这是她和其他同学唯一没有区别的地方。
她以为这一层伪装就能遮掉她的过去、遮掉她的家庭、遮掉她的心伤。
可是他突然出现了,他到教室来找她,在她被数学老师叫上黑板,写着期中考试最后一题的计算过程的时候,衣衫褴褛、鼻青脸肿地站在教室门口,只用一句话,撕碎了十三岁的她处心积虑创造的平淡生活。
他的普通话很蹩脚,但是没有人听不懂——“于静,你TAMA的钱和你妈都藏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他在说话前有没有看见她眼里满是期望他消失的泪水,她只知道在她说完话之后她的拳头里满是要杀死他的愤意。
她恨,她的手里为什么拿的不是刀而是一根粉笔?
她根本不敢去看、连想都不敢想象,教室那五十多张脸上呈现的表情。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教室门口的他,一边在想为什么我力气这么小他都不能倒地不起,一边只能拼命奔跑。
她不记得从五楼到一楼,到底用了几步。但是他没有追,他本来就不必追。等他见到她妈妈,拿了钱,他自然而然会消失不见。
有些人多简单——给他钱,叫他滚……
好学生于静头一回翘了晚自习。没胆量翻墙出学校,就只能躲在操场坏了的路灯下,抱膝而坐,享受安静和凄冷的夜晚风光,与星月为伴。
可又是有人偏要毁掉她在幽寂中冥想。
一件校服外套从天而降,于静整个被包了进去,她看不见了。虽然天黑着她的附近本来就不怎么看得清楚。
当她手忙脚乱地把那件衣服甩出去,她旁边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捡起了他自己的校服,转过头去问于静,“你不冷吗?扔掉干嘛?”
于静仔细地要看清他。是一个班的,她看过他周末的时候坐四个圈的轿车回家。
她不说话,他把衣服披到她身上,然后也不说话。
时间流淌走,直到下课的铃声打响,教学楼里住宿生们熙熙攘攘三五成群在操场外走过,她才有了一点异动。
于静不愧是个好学生,她想到的是熄灯、查房和处分。
衣服因为她突然间板正了身而落到了地上。
旁边的人再一次捡起衣服,飞快地穿上站起,感慨了一句“好冷”。
她呆愣愣地抬头望着他,只是大概的轮廓,他所有的不完美都被黑暗湮没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说了一句话,让十三岁的她的心,有如温水浇灌一般。
他用一种很轻快的语气表达一种满不在乎,“哎~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后来我亲爸病死了,我死皮赖脸地跟着我亲妈,屁颠屁颠地跟在别人的爸爸后面叫爸,怎么办呢?只要你还不打算去死,想那么多干什么?!”
他没等于静说话就快步地离开了,消失在黑暗里。
而于静,留在了幻想出来的灯光下——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