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苍白的日光灯下，讲台上老师侃侃而谈的样子一如往常平庸得无聊。
宋亦暄眼前的场景不知从何时起被夺去了声音，只剩下一帧一帧缓慢放映的画面。
是一条短信打破了一个人苦心经营的平静。
“你什么时候下课？我们谈谈。”来自车简初。
宋亦暄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暂停”键，手机上空的手指久久地悬停，而微拧皱的眉额也没有放松的意味。
她在思考，连她自己也疑惑了——我竟然在思考。
只是当老师口中“文艺复兴……”复又钻入脑海，宋亦暄觉得思绪有些乱了。
食指滑到信息框上，她回复：“20:30。有点晚了就不要出去了吧。有事你发短信好了。”
她会让理智战胜情感——她总是这样。
然而对方回短信的速度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喘息的时间。
“不能短信谈。我八点五十在阶九西面的楼梯等你。”
好像听到了他固执的语气，不是那么温暖的那个他，而是另一个，她也认识的他。
可是要谈什么吗？你没必要跟我解释刚才那一幕的，我已经很努力地不去在乎了。
“我等你。”
又一条短信，没有商量的余地。
（2）
12月的夜，西北风肆虐。
20:45，宋亦暄并不算穿得太少，可是站在原地任由冷风侵入，不禁打了个寒颤。
头脑因为轻微的哆嗦却异乎清醒之时，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只因为他说一句“我等你”她就过来，也太听话了吧。
20:48，她一抬头，面前是他。
楼梯拐角处的灯光在他的眼睛里浮动着，而他的目光聚焦在她的瞳仁里，竟温和得让她暂时忘记了呼吸。
宋亦暄终于想起了闪避，她只是轻轻抖动了一下睫毛，少年的的温柔无辜地洒落了一地。她才瞥见了他手里拿着的黑色的羽绒服，再去看他身上穿的好好的呢子大衣，眼神中化出了惊讶。
他注意到她视线的落点，“你穿上吧。因为没有空教室，所以只能在外面说话了。”
他没有告诉她，这是他下了晚自习特地回宿舍拿来的。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已经展开衣服走到了她的侧后面。忽地哪里升起了一股暖意，在宋亦暄后背被覆盖的瞬间，似乎永远也不会冷了。
车简初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讷讷的，只能怔在原地，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而看着站得笔直的宋亦暄，车简初也没有说话，细致地整理着给她穿上的衣服，无意间忽略了女生的讶然。
最后，他拉起了羽绒服的拉链。
不到两秒的时间里，好像流过了万年的光阴。
宋亦暄低下头，看着被衣服包得紧紧的自己，仿佛也看到了自己血管里奔腾着的温热的血液。
月光冷冽，寒风刺骨。可是走廊里淡黄色的灯光和他亲手给她穿上的羽绒股把所有的寒冷挡在了外面。
他在她额前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留下一团软绵绵的云朵——
然而转瞬即逝。
（3）
“还能走吗？”他稍稍松动下颌，就是一个比盛放的夏花还好看的笑容。暖白光的映照下，他弦月般眼睛上的眉毛也柔和了。
车简初就像是从她的画笔下，走出来的少年。
可是虚幻得哪怕视线再多停留一秒，他就会消失然后回到画上，只能被看着，被想念。
“走吧。”他飘渺地呼唤。
好在一双手落在了她肩上，让她姑且能感受到真实。
宋亦暄被翻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楼梯。她惊讶地回过头，“要去哪里吗？”
“嗯。跟我走就行了。”车简初在后面推着她。
不问前后，不问因果。大概宋亦暄的理智已经被扔在了冰冷的空气里，被温暖的羽绒服包裹着的只是情感。
如果不是我喜欢你，我一定不会愣在原地任你穿衣；如果不是我喜欢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开你。
没办法阻止自己心里住着的你自由行动，只是你迈开的每一步，踩在哪里，都会心疼。
“冷吗？”车简初问。寂静无人的楼道里回音附成了尾音，轻轻浅浅，朦朦胧胧。
宋亦暄心上像是温水淌过，轻启薄唇，“不冷。”
（4）
目的地是F楼三楼。这一栋原本就都是教学用的实验室。晚上没有课，也不可能作自习教室开放，所以整栋楼除了楼梯间和一、二层E楼和F楼之间的阶梯教室外，都不会亮灯。
两个人已经走到的三层，便是昏沉沉的。借着楼梯间蔓延来的残光，勉强可以辨出四处。
宋亦暄的视线透过玻璃门在E楼和F楼的过道里四处游移，发现了灯，可是开关同样被锁在两块玻璃的后面。
“亦暄。”幽沉的男声伴随着一阵凉风漫进了宋亦暄的身体，自己两边肩头的一点点压力突然消失的同时，那些暖意也顷刻间无影无踪。
玻璃上，隐隐约约的镜影看不明晰。而宋亦暄转过身来，车简初的目光再次不偏不倚投进了她的双眸。只是，不似在楼下时那般柔和了。
也许是光线的效果，少年真挚而又严肃的表情让宋亦暄有了一些紧张感。
“你……想说什么？”宋亦暄率先发问。
车简初轻轻地眨了一下眼，“你没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
“没有啊。”宋亦暄脱口而出，言下之意，就是她来见他只是因为他说不能短信谈。
“那上次的问题呢？”
“哪次？什么问题？”……你玩的开心吗？宋亦暄露着疑惑的眼神，已经想到，却没有说出口。
“那我现在直接回答你，”车简初顿了一顿，“我不开心。在加拿大，‘玩’得，一点也，不开心。”他咬字清晰，每一个短暂的停顿里都在期待着对方脸上会出现动容。
“啊？”宋亦暄没发出太大的声音，这个语气词倒像是不小心从嘴里漏出来的。其实“不开心”是当时的宋亦暄希望的回答，只是现在，这个时间，她一点儿也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和她不敢去想“他喜欢我”一样，她也不敢对这个回答再去问“为什么”。
脑海中一闪而过了妹妹的日记，于是她接下了自己的话，“当时，我就是随口问问的，没想到你不开心。那就不要再提了吧。”
宋亦暄在回避了所有症结说出这句话之后，还附送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
（5）
已经不知道该说宋亦暄演技太差，还是演得太好了。车简初看着眼前这个女孩的脸，真真是一口气卡在了气道里，吐不出，又咽不下。
“不要再提了吧。”车简初的脑海里不断重播着这句话。就像那一年她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就像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没有问。
并不是一口气堵塞了气道，而是油然而生的悲伤重重地压在了胸口。
车简初有多希望，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她就是凌俐所说的那样的女孩子；可是就像她每一次逃避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她不是。
车简初执意地注视着宋亦暄，透过她微薄的镜片看她想要藏起来的目光里的情绪。
（6）
真的不要再提了吗？那么，难道我还要像过去那样成全你？
那我为什么要回来？
（7）
“你为什么不回我短信？”车简初质问。
“你不是说不回也没关系吗？”宋亦暄很快找到了借口。
车简初挑衅，“你什么时候这么听我话了？”
宋亦暄愣了一愣，可是还是迅速恢复过来，心平气和地回答，“是因为家里有事，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已经很晚了，才看到你的短信，而且既然你也说不用回，那我也不必那么晚还打扰你吧。”
“那是，发生了什么事？”本意不在此，却打算任性地刨根问底。
“我妹妹出了车祸。”
“啊？怎么了？”车简初惶惑的眼神下不知是急切还是好奇。
“学校里开年级大会，时间晚了，她自己坐的公交车回家，转弯的时候被撞了。但是现在情况都还好，你不用担心，我都已经回来了。”
“好吧。没事就好。”觉得很宽慰，却也不知道究竟要对小芊的事故做怎样的评价。
对于这个突然被说成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车简初对她的了解永远都和她的姐姐联系在一起。小芊是宋亦暄的妹妹，他回国后也已经知道她并不愿意当他父亲的女儿。他并不是她的哥哥。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宋亦暄问。
车简初的表情忽又变得不自然。她和他之间的隔阂，是不是因为……？
（8）
时间像是溪水，没有江海奔腾得那么汹涌，却是流过去了，也不再返复。
只有回忆还困扰人心。
他觉得无法面对她，所以背过身。声音好像是延迟了两年多才传来，“宋亦暄，你恨我吗？”
会恨吗？车简初看向远方，看着过去，仿佛看到了他离开以后一片萧条的光景。
宋亦暄心头骤然一紧，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汹涌而来。可是脑中的画面只定格在最后，机场的轮廓在她的眼睛里模糊地闪动。
（9）
是啊，我恨你。
满腔的酸涩翻腾着，带着腐蚀一切的力量，烧得宋亦暄的心生生的疼了。
在我最想念的时候，你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在我已经决定忘记你的时候，你喊着我的名字……我每次以为可以坚定不移，可是你却又把我动摇。
我能，不恨你吗？
（10）
半晌没有听到后面的声音，车简初稍稍侧过头，没有去看她，放慢了语速，“我知道小芊会恨我爸爸。那么你，会恨我吗？”
宋亦暄如果恨，那只是因为它是爱的反义词。
她正想方设法地平复自己的心情，“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恨你？”
“那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车简初转过身。不是恨我，那你为什么总是要逃避？
“我哪里……？”宋亦暄睁着无辜的大眼睛。
“刚才在楼梯上，你看见我了对吧？那天在大活，你也是早就看见我了对吧？为什么总装不认识？我发好几条短信你就一个字都懒得回？一起去C大还非要和我站那么远？”车简初忍了太久的控诉，一段稚气的话在他悲沉的语气下，竟然听起来有点像那么回事了。
“我……”那是要谈这些吗？
她是在躲他，她是想躲他。可是他的控诉所指却并不是她真正逃避的事情。她可以反驳，也因为他的无理取闹勾起了她情绪里的一些冲动，她就像个伶牙俐齿的辩论选手，带着讽刺的语气，说：
“是，我就是装不认识你。就说刚才吧，你和李婷瑶抱在一起，你觉得我是应该跟你sayhi还是呆在原地看好戏？上次你和凌俐嘻嘻哈哈聊得不亦乐乎，你觉得我应该挤个笑脸朝你挥手还是冲到你面前问你们在聊什么？
“然后说短信，第一次，我哪里知道是你？你认识我多久了不知道我从来不搭理陌生人吗？还有前几天的特殊情况，刚才不是你也知道了吗？除了这两次，我还有哪条短信没回你？
“再说去C大，地铁里站的地方那么多，我非得跟你挤在一起做什么？跟你抢氧气吗？”
说完话的刹那，宋亦暄就意识到了话里的怪异。
谁给她的勇气？她并不知道。
只剩下懊恼，但是覆水难收。
看到车简初的嘴角一闪而过的勾起，宋亦暄心跳的节奏都要乱了。
她后退一小步，靠到墙边。
车简初上前一步，低下头想要触碰她闪烁的目光，问：“那么，你会介意吗？”
——我们要不要一起逃走——
“什么？”宋亦暄不安地搓着手指。
——明天我就走——
“李婷瑶，凌俐。”
——你可以到时候告诉我答案……
宋亦暄旋着眼珠一路往上直到触及他的目光，真挚得恐怖。
为什么他问的像真的一样？为什么她开始害怕？
“你怎么又不回答我？”车简初看着她惊恐的双眼，有些焦急。
宋亦暄哪还有什么勇气面对他，垂倒了头，然后左右摇动。
车简初装作看不懂她的摇头，“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要介意？”只有她冷冰冰的声音传出，冻结在了车简初的耳边。
他越发地搞不清楚眼前的女生，是中华文化太博大精深他已经听不懂了？还是宋亦暄所有的表达与行为就一直是未解之谜？
“你能看着我说这句话吗？”车简初又迈近了一小步，而宋亦暄已退无可退。
他总是能轻易地打破她心里的那道防线，他总是能简单地毁掉她平静的情绪——只是车简初从未自知，还有这项本领。
宋亦暄正努力地清空此时脑海里有关车简初的一切，集中地去想自己的妹妹，想她受过的苦，想她写的日志。
可是猛烈跳动的心脏却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站在面前的人。
她多想从他身边逃离。
（11）
宋亦暄下意识地把他羽绒服的拉链拉下，可是双手一下被他抓住。
下一秒，她就要哭出来。
“我还没说完。”车简初提高了音量，在静谧的只偶尔能听到风声的走廊里突兀了出来。
他需要一个答案。他现在急需要一个让自己奋不顾身的答案。
或许一直以来并不是他高高在上的自负和骄傲在阻挡着他。而是他一直以来的家庭环境给予他的教养让他总是执着于一个答案。
他不会因为自己喜欢就对着她死缠烂打，他会对她好，但是控制在普通关系也能合理接受的范围内。
他温柔得让人爱慕，他聪明得让人嫉妒。但是他的聪明让他从各方面都得出她喜欢他的结论，然而他的温柔却让他一定要逼迫自己知道某个无从求证真假的答案才能不再产生疑惑。
他的声音让宋亦暄发憷。她抽不走他紧握的手，只能碎碎地跺着脚，念念有词，“可是我想起来我宿舍还有事。”
“你等一下，好吗？”车简初几乎是乞求的语气。
直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拂过了他的手背，再从指缝渗进了她的手里，她才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抬头，在四目相对时，泪水奔涌而出。
她愣住了——我哭了？
“你……你怎么了？”车简初不解地看着满面清泪突然直视着自己的宋亦暄，心里五味杂陈。他舍不得她落下的泪，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放开了抓紧她的手，他想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水迹。
她却偏开头，“你快说吧，说完我要走了。”自己听着都会心痛的语气。
“你有这么讨厌我吗？”他看见了她的处处回避，她的颤抖和委屈。难道自己回国真的彻头彻尾是一个错误？
宋亦暄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因为心虚，因为害怕，所以只能逃避。
因为她不能告诉他，她喜欢他。
两年多都这么过来了，再多几年，甚至一辈子，就不可能吗？
“可是我喜欢你啊。”车简初感慨一般地说出了这句话。谁知道里面是多少的无奈？谁知道他的勇气和他的执着和他的自负和他的骄傲一起石沉大海。
可是……
宋亦暄怔怔地看着他，那张在她心里、让其他所有男生都变成“不好看”、“浮夸”、“流里流气”、“好娘”的脸……那句曾经在少女的梦里，他对她讲过的话……
只有眼泪在诚实地倾诉着她的想法。
但是车简初怎么可能明白她眼泪的意义？
（11）
“没办法接受吗？”
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下去？
“其实高二的我那篇零分作文……”
求你不要再说下去！
“我，以为你会读临床的……”
拜托你，拜托你，停下吧。
“因为忘不掉你……”
宋亦暄轻轻一眨眼睛，又多了两道泪痕。
（12）
“所以，我喜欢你，我爱你，宋亦暄。我问你接不接受？”车简初深情地看着宋亦暄，“你能不能不要只是哭？”
宋亦暄干净利落地把羽绒服脱下，递给他，只是控制不住地抽噎着，不说一句话。
“这样是拒绝吗？”车简初的目光涣散。
她把羽绒服推到他怀里，直到他不得不伸手接住，她将双手放回了自己的口袋，半低着头。
“怎么了？”他好像能看懂她动作里的含义，却好像不相信。因为她一直在哭，她的表情是那么不自然，她甚至不能用语言表达。
“你……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好。”宋亦暄说出了一句话。
“放心，我没有。”车简初回答得非常干脆。
宋亦暄鼓起勇气看他，心底深处的问句只有自己听得见：你真的觉得我们的家庭可以允许我们在一起？
车简初在这无言的对视里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不想接受。他必须问下去，他已经不是两年多前那么轻率离开的人了，他需要一个答案，明确的答案！
“所以，你拒绝我？”
宋亦暄挣扎着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在一起，那么我妹妹要承受什么？
不怪任何人了吧。那年，是我自己没能给你回答；我们已经错过了，你还是恨我好了。
“为什么？因为我爸？还是因为我爸吗？”车简初急了，看见宋亦暄的眼泪，他马上就要崩溃，“你能不能不要哭？！”他一拳砸在了墙上。
宋亦暄的身体是颤栗的。她害怕，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难受，尽管她也想不清楚到底哪里难受。
为什么一定要我回答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说出口？
“因为……”她很勉强地看着他的脸，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了五个字，“我不喜欢你。”
“……”
（13）
宋亦暄本以为自己会腿软地倒下去，可是并没有。
她反而好像突然就有了力量，往旁边移了一大步然后转身就跑。她没办法再看他一眼。
她甚至以为他会看出来她撒谎，她以为他会追上，所以跑得很快，很快。
她怕他追上她的一刻，她会回过头去扑进他的怀里……
（14）
可是他并没有追，不会去追，还有力气去追吗？
他终于被拒绝了。她说：“我不喜欢你。”
是厌恶的吧，因为他是车至明的儿子。
是会恨的吧，至少曾经她会想依赖他的时候，他走了。
即使他不相信她说的话，他也会接受她的话。
（15）
她希望这样，他便成全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