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如白夕所想,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几天后,一个中年男人来到了店里,笔直的西装,毛寸头下是紫棠色的皮肤,仅是看着他魁伟的身影,白夕便觉得像极了父亲,可这人在她所呆的时代分明还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孩子,眨眼之间,既已到中年,此刻没有谁比白夕更深刻的体会到如梭岁月。
他坐在靠墙的木桌边,坐姿如松,双手放在两边的腿上,右手食指偶尔敲打着腿部,不说话的时候眉头也是微蹙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国字脸让他看上去有些严肃。
他看见了白夕,神色顿时变得和蔼,笑道:“白夕。”两个字迅速利落又坚肯。
“是的,叔叔。”白夕微笑回答,拉开木椅坐下。
顾警官的笑意更深,“你跟你的母亲长得真像,第一眼瞧见你就让我想起了你母亲。”他早已向顾原确认过白夕的身份,但顾原蹩脚的说辞却让他隐隐感到两人似乎在隐瞒什么。
白夕礼貌微笑回应。
“你的母亲跟外祖父现在可好?”
“他们.....都挺好的。”隐藏在白夕笑容背后的是同样的疑问,他们现在可好?她的母亲和父亲现在可好?
听到白夕的回答,顾警官很是欣慰,仅仅是一句客气般的话语听在他的耳中既诚恳又舒心。
“我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现在算算也已经快三十年了吧。”顾警官不禁感慨,转眼又道,“他们现在该搬回磁城了吧。”
“他们......他们还没有。”她显然还不怎么擅长撒谎,此刻却没有面对顾原时说得那般淡然和理所应当。
顾警官听出了端倪,他却认为白夕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关切问道:“怎么了?”
情急之下,又一个谎言从她嘴中吐出:“我......是独自来到磁城的。因为,跟父母之间有点儿小矛盾......”
白夕说得赧然,顾警官却朗声笑了起来,半晌才收住笑容道:“子女跟父母有点儿矛盾是正常的,顾原那小子也常跟我闹别扭,你也不至于一个人逃回来,他们知道了该多担心啊。”
顾警官的笑容彻底松下他那似乎总是紧绷的神经,又让白夕倍感亲切,不知不觉方才的紧张情绪也随之化解,留在心中的是说不出的自在。
如烟往事从顾警官的口中娓娓道出,从拿不稳的枪到发抖的双手。面对这个白家人,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卸下了成年之后肩上的重担和多年的疲倦,重新回到了儿时那刻。
提及白警官,他道出了儿时他那倔强追随他的心,他说,顾原那孩子就像当年的自己,他很优秀,在侦破案件方面他一直欣赏自己的儿子,但他很担心他的冲动和莽撞。
那个像孩子般任性冲动又带点自以为是的顾原让白夕眼中不由得再次浮现温暖,犹如被一抹晕黄的阳光泅染。
她似乎跨越时光多年,看到了一个和三十年前的顾警官同样身影的孩子徐徐向她走来,孩子的影子被岁月的微光缩短拉长,到达她的眼前时成长为那个脸上挂着倦怠的少年。
那样的顾原是她认识的另一个他,莽撞的或冷静的,充满稚气的或成熟的。
在她的心里,顾原不仅是一个拥有冷静头脑和坚定追寻的人,还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心的人,宛如在一片雪茫茫中无人可寻瑟瑟发抖时,有人靠在自己身边说道:这个世界不是还有我吗。又似乎身心疲惫无处可依之时,有人化作一颗大树霍然出现在身后说道:你就安心睡吧,我一直在。
不会担心只有自己一人。
蝉鸣之时的那个夏季,天气燠热,沸腾的强光将整个白宅炫得雪亮,十五岁的顾警官心情烦躁,白夕对他说:正是因为成功比较少,所以生活才有惊喜。
提到那个闷得如同蒸锅的夏季,顾警官开玩笑道:“你的母亲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如果我早生几年,兴许还会追她。”
白夕咯咯直笑,回道:“如果您早生几年,或许便不会遇见如今的妻子了。”
顾警官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笑容温厚却又幸福,“这怎么行呢?太不划算,还是晚生几年好。”
白夕笑得更深。
你瞧,人生便是如此。几年之差或许命运为你安排的人与事早已变换,有得亦有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眼前的才是最好的,你永远不知道在时间的年轮中,它给你带来的惊喜,幸福亦是均等的。
一番畅谈后已日落西沉,这次交谈没有白夕想象中的那样棘手,白警官既在不知不觉中遗忘了那场监控,那桩案件,充斥在头脑中的只有难以忘怀的曾经和已逝的童年。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愿回到哪个时刻?
白夕轻轻叹息,自己能够来到未来难道不是自已的幸运吗?有多少人一生都无法重返过去,亦不能穿越未来。
此外,顾警官,白夕的家人在三十年前便搬离了磁城,作为白夕女儿的她又怎能记得这儿呢?你既把这关键的信息给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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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爸就没问你别的了?”顾原吃惊道。
“之后他又来找过我一次。”白夕推着推车悠闲的挪动着脚步,玲琅满目的超市中处处可见圣诞的喜庆。
“这次总该问你案子了吧。”顾原漫声道。
“对啊。”白夕的目光从天花板上扫过,五色彩带挂在灯饰上,小布偶圣诞老人挂在弧形的彩带交接处,扫眼望去,似一片五色海洋。
她随手拾起货架上的一顶圣诞帽,鲜红绒布上刺着一棵精致的深绿圣诞树,一颗雪白的毛绒球挂在帽尖,她伸手揉了揉白球,嘴角含笑,左右瞧了好一阵,不禁夸道漂亮。随即抬眸看了看表情凝重的顾原,他这样子跟顾警官毕肖,总是像在思考着什么。
她提起帽尖扣上了顾原的脑袋,顾原歪头看着她。
“不错,你觉得呢。”白夕嫣然笑道。
“太傻了。”顾原取下了帽子放回身旁的钢制货架上。
“好吧。”白夕耸了耸肩,无奈一笑。
“你是怎么跟我爸说的?他居然真就没怀疑你了。”
“我只是说我不知道,他好像不太信,不过因为我是白警官孙女儿关系,又或许监控没有提供直接证据,他似乎没有怀疑我伤害晴新的可能。”话罢,她仰起头,对顾原皱了皱眉,嘟嚷道:“你看,只有你一来就定我的嫌疑,还说我想洗清嫌疑才找你查案子的。”
表面像是抱怨,可她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儿责怪的意思。
“那时我的确太武断了。”顾原慷慨承认,他停下来注视着白夕的眼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九月份吧。”白夕认真答道。
“这么说认识你有四个月了。”顾原窅黑的双目中微澜。
“是不是觉得像认识一辈子了?”白夕笑道。
“从时间上来说没有一辈子那么久。”顾原故意答得慎重。
瞧他那股认真劲儿,白夕忍不住笑了,她一只手扶着推车,另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膊,俏皮而沉肃道:“我们不争一辈子,我们只争朝夕。”
她玻璃一般的眸子发亮,顾原不由浮起笑容,白夕的话语无非就是要好好珍惜他们之间的每一秒,但不知怎么的,这句话留在心底总有一种不明所以的沉重。她的笑容让他有点眩惑,似乎在光晕重叠中越发夺目而又越发迷离。
顾原多次梦见,白夕站在时光中笑得璀璨,宛如她身后绚烂的时光,而蓦然间她又被时光剪成碎片。
无论是白夕所见的在时光中成长的顾原,还是顾原所见到的在时光中碎裂的白夕,那跨越的光阴似乎在他们的心中都形成了一道无形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