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离国西南方，永州，柳郡，乌鸦山下，有一村子，名叫李庄。
李庄，顾名思义，村子里人们大部分姓李，祖上曾出过好些个名人能士，翻翻李庄的族谱，无论是县城里头的李家分支，还是自称嫡系的大离国京城的李府，这些姓李的祖宗都能追寻到大离国开国时的开国大将军李敖身上。
族里无论是哪一脉争来吵去，最后溯源寻根，发现，自家老祖宗其实就是从柳郡的乌鸦山下的李庄出生。这也让那些身份高贵，自命出生不凡，自称有着超同寻常血脉的清高之辈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本着大家你知我知别人不知的原则，于是无论是身份显赫的京都李氏，亦或者在县城和柳郡府横行霸道的李氏宗人都对着这个生养了祖宗的李庄视而不见。
到了祭祀祖先之时，他们宁可千里一行，一窝蜂的跑到大离国立下的开国十二大将军陵前祭奠，也不肯到乌鸦山下看上一看。
李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庄里共有三百口人，在庄子里，路上随便遇到个人，都会沾点亲带点故，要说论起辈分来，那可就稀里糊涂了，也许一个八十老叟得叫一个黄口小儿为叔，这种情况在这里也见怪不怪。幸亏这里人们也不在乎这些，无所谓辈分大小，出了五亲，叫人家岁数大的一声大爷，总不失体面。
今儿个，李庄的族长府上，高灯结彩，高朋满座，人来人往，两个大大的喜字贴在两扇桃木门上，门上新近刷好的桐油，反射着天光，看来族长家的日子过得是相当滋润，族长李天亮广开门庭，大摆流水席，满院子酒香飘逸，肉香扑鼻，炒菜时爆炒的油烟味，让窝在墙角下怀里揣着俩冷馒头的小李峰直咽唾沫。
这俩馒头也算是来之不易，刚才小李峰进去准备要坐下时，被府里的管家给一脚丫子踹了出来，还是平时认识的府内的一个丫鬟，看见李峰可怜，悄悄顺带给了两个冷馒头。李峰斜着眼儿撇着嘴朝着那扇大门吐了口吐沫后，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晃晃悠悠的朝着李族长府庭一处专门运送物资的院子走去。李峰他爹是庄子里的一个屠夫，是那种谁家宰猪宰羊宰牛时，拉着过来喝上一顿酒吃上一顿饭，然后给人家利利索索的把那些牲畜屠了了事儿的屠子。平日里无所事事，只有这种婚丧嫁娶之时，才有些像样的饭菜下口。
此时，大离国重农抑商，猪牛羊在农户家中的重要性可不一般，平日里大家都吃糠咽菜，只有过年或者祭祀时方能杀猪宰羊的储备上点肉食。
李峰他爹有着一手还算讲究的刀法，这刀法跟一过路镖师学的，实属难登大雅之堂，也就是在这个小庄子里显摆显摆。就是可怜了他家的那小子，他娘生他那年难产而死，从小到大跟着他有一顿没一顿，碰到有饭吃的时候，使劲吃，没饭吃的时候，爷儿俩饿的两眼冒金星。这一转眼，十岁刚冒头的孩子个子长得差了人家普通人家孩子一头，每天嚷嚷着肚子饿，这屠牛宰羊的刀法没学全了，倒是养出一个饿死鬼来。
后院，一处空地上，一群人目不转睛围着一个精廋的汉子，这汉子身前一头老黄牛安静的卧着，牛嘴里还反刍着草料。
李庄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庄子里有一屠牛高手，别的屠户经营肉铺，平时吃得好，身强体壮，就算这样，他们杀生时还需要旁人来搭把手，李庄这位就牛了，人家平日里不事经营，只好吃懒做，只在杀生后取牲畜身上一块肉或者吃上一顿酒菜即可，但是无论宰杀什么，都是一人一刀，一个人就把这事办了。别的屠户不敢杀牛，是怕死后下地狱，被城隍老爷惦记上，死后被城隍老爷一笔划到畜生道，下辈子为牛为马。
而李庄这位不同，除了人不杀，其他都敢杀。尤其是宰牛这一手，连县城里的张大屠户都说过“佩服”二字。
现在众人围观着的这位，就是众人口口相传的李庄上的那一位屠牛高手——李全山。
李全山，也就是李峰的爹，这位看起来年纪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个子不高也不矮，要不是身上那身破了数处的大褂，谁也不信这么精悍的男人没了娘们儿。
此时，众人议论纷纷，平时没啥子好玩好看的事物，这几日碰上了李老员外嫁闺女，流水席大摆三天的机遇，也能瞧到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场景儿。眼前这不就是一处平时见不到的新鲜事麽，刚刚李全山大气没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连宰了五六只羊，大家看的也算得上是津津有味。乡下僻野，没人在乎君子远庖厨，也不在乎什么那些见血不吉利的妇人之言，不就是见识见识杀猪宰羊，能有啥不吉利的，图个乐呵。
当李全山宰完了羊，擦干净了刀身刀把儿上的血迹后，气定神闲的站在了一头老黄牛的跟前，明儿个就是李族长闺女回门儿，到时候猪牛羊三牲往香案上一摆，两对儿新人双手奉茶，新姑爷改口唤一声“母亲大人”“父亲大人”，这事儿也就成了……李全山又想起来他那个苦命的媳妇，当年也没个正儿八经的婚仪，就那么稀里糊涂的把这个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哥哥的女子娶回来，结果不到一年就一命归西。
“明天就宰这头牛？”。
“李屠子能行不？瞧着这么大一头牛，你那么小的一个身板能板正过？”。
“这牛有点岁数了吧”。
“哎哟，这是造孽啊，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还得剁了摆桌面上，阿弥陀佛”。
“这老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这样宰了……唉，反正我看着别扭”。
……
围观者数十，兼是附近村里和县里有头有脸的大户的跟随。他们此时已经看到了李庄的李屠夫，也就那样，没有谁谁谁嘴里说的那么三只手四只眼的，除了精悍点，和常人没啥不同之处。他们熄了心头的猎奇，于是就开始圣人般的悲天悯人起来。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牛在农户心中的地位非常高，也并不家家户户都能养牛，只有那些子大户家里才会有一头或几头牛，所以宰了自家的牛，对于平常农户来说，和杀了自己没啥分别。只有那些家底儿殷实才会在时头八节的宰上一头，就算这样，也会顾及到乡里乡亲，毕竟传言说是杀一头牛就得积一辈子福。
李全山斜着眼看着周围这群吃饱了撑着的“圣人”，真想在他们脸上一人唾一口唾沫。他低着头笑着看着老牛说道：“今晚好好吃点”。
就在周围人纷纷暗骂着李全山不仁之时，一个黑不溜秋的小矮子从人群中窜了出来。
“李全山，有吃的没，饿死老子了”。
人群中瞬间哗然一片，这几天人们都听街坊邻居说，李全山有个儿子，不叫爹不称父，就喜欢直接喊李全山的名字，而且还爱自称老子。就算这里是大离国最偏僻的穷乡僻壤，那也有过一些读书人的训导教化，像李全山父子这样，儿子不像儿子爹不像爹的，不仅仅让众人耻笑李全山儿子没教养，更耻笑李全山养了只白眼狼。
围观者轰然一散，果然看到了新鲜事，更亲眼看到了乐呵事，都觉着不虚此行。
李全山满脸通红，狠狠的瞪了一眼他儿子李峰，“兔崽子，叫你爹名字叫上瘾了是吧？还老子？嗯？给谁当老子呢？平时不管你，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爷了，让你给我丢人现眼……让你当老子的老子……”边说边找了一根细长的柳枝，追着李峰就打，院子里一阵阵尘土飞扬。
却没人看到院中静卧的老牛嘴角微微一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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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青脸肿的李峰手中抓着一根鸡腿，眼睛圆溜溜的瞪着眼前的李全山。
“你咋不吃？”
“爹刚在李家院子里吃饱了，不饿，你吃你的，不用管老子”，李全山一个劲的往肚子里倒酒水。“你娘走的早，生下个你我也没照看好，让庄子里的族人都笑话咱，说咱没教养，我倒是想让你去跟张老夫子学学经疏，可是咱没钱呐，你岁数也不小了，跟着我也没学上点正紧的手艺，到时候怎么娶媳妇儿？”
“李全山，你真不吃？”
李全山右手高高扬起，然后又轻轻放下，看着眼前脖子缩的跟只鹌鹑似的儿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见李全山没有打，李峰立马挺直了小身板，然后掏出了怀中压成了大饼状的馒头。“李全山，好好地叹什么气，大男人就不应该像你这么娘们儿，咱们李庄不是有个大将军么？人家不也是李庄出来的人儿？等我再长高点，我就去县城里参伍，等我当上了大将军，还怕娶不上媳妇？”
“那是你想参就能参的？小屁孩儿，懂个卵……”李全山不想挫伤到自家儿子的心气儿，不轻不重的说了句，拿起馒头饼咬了一口。
“爹，你说有神仙没？”李峰偷偷摸摸的爬到李全山面前悄悄的问。
“神仙没见过，倒是听说乌鸦山上有妖魔，老人们都说以前有很多打猎的采药的都死在了山上，回来的人说有在山上看到过，所以后来李庄和附近的村都没人再敢上山做那些采药打猎的营生……你问这个干嘛？”。
“嘿，这不是偷听张夫子教那些饭桶们经书时听张夫子说，咱们大离国有神仙，皇帝老儿见了都要下跪呢”李峰一脸的神往。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还想着成仙？你咋不上天？皇帝老儿关你何事？去去去，把那只羊腿扒了，今晚炖”。
李峰悻悻的坐下，“李全山，明日就宰那头牛？我八岁给族长放牛，那头牛陪我到现在好多年了，能不能别杀它……我已经把张夫子教那些饭桶的东西都学会了……你放心，不用花钱咱也能考功名……李全山，我攒了点铜板，全都给你，放那头牛走呗……”
良久没有等到李全山的回答，李峰抬头看去，才看到李全山已经爬倒在那张破烂的木板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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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李峰抹抹满嘴的羊油，顾不得一身的膻味，从那个四处露漏风漏雨的破家出来，劲直向白天那处院子行去。
“老牛哟，你这是碰到小爷我，得亏老子心地善良，大发慈悲的准备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你明儿个就性命不保，到时候脑袋就放到香案上啦”，嘴里嘟嘟囔囔的李峰，把拴缰绳的橛子一脚踹倒，轻轻的拉起老黄牛的缰绳。
老牛或许很通人性或许被李峰侍候惯了，没有叫也没有闹腾，就这么安静的随着李峰走出了院子，院子门口，一个大胖子倚在门口的石墩子边上呼呼的打着呼噜，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家贼”。
拉着老牛一路走到了庄子西边，李峰松开了缰绳，踮起脚拍了拍老牛的头，“走吧”。
老牛纹丝不动。
大半夜，黑布隆冬，一人一牛就在庄子路口上犟上了。李峰没得办法，只能拉着老牛往山上走，其他方向都有人家，就算逃出李庄，最后还不是落到别人手里。
没走两步，一声惨叫在李峰身后响起。这一嗓子给李峰吓得是魂飞魄散，本来就是做贼心虚，今天还听他爹说山上有妖魔，大晚上的成心吓死人。
李峰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立马跳着脚丫子开口大骂：“哪个乌龟王八养的好孙子，吓死老子了”。
这时，周围一圈火折子火把亮起。
李峰有点懵，这群人都戴着黑面罩，除了衣服有点各式各样不整齐，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刀。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于是李峰谨慎小心的问道：“你们……难道是来偷牛的？”
这群人看来也有点懵，直到其中有一个人向中间那个带头说“大当家的，二当家被踩到了命根子，现在已经没气儿了……”
“好小子，老五老六，你俩给我抓住这小子，我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神圣，庄子已经有人发觉咱们了，跟着我，强攻”。领头的所谓大当家领着一群人，提着刀一窝蜂的冲向庄子。
“那个人……死了？”，李峰有点不太相信，借着面前两人手中的光亮看向地上躺着的那位。
不问还好，一说话，对面俩人嗷的一嗓子就扑向前来，李峰吓得转头就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有人偷牛了，好多人呐”。
听到李峰那有点变调的喊声，后面俩贼人就觉得一会儿逮住这小子，一定要在他身上捅个十来刀才解恨。
就在这时，老黄牛头一低，腿一弯，身子往下一伏，把正准备跑路的李峰一下子顶到了背上，身后两贼人一人一刀劈将下来，都砍在了老牛身上，老牛疼的哞的一声高吟，声音震动四方，加上贼人的高呼，和李峰的嘶喊，整座李庄都亮了起来。
“有贼人进庄了……”
“都拿好家伙事儿……”
“妇幼老弱都躲好……”
“保护好族长……”
老牛受了伤后，一个劲的往密林深处跑，天黑看不清道路，爬在牛背上的李峰不时的被树枝划的龇牙咧嘴。庄子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他似乎听到几声他爹喊他名字的声音，随着老牛的狂奔，也渐渐的听不到了……
身后俩贼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一会儿，旁边的一个拉住同伴，“别追了，再追就到了乌鸦山”，旁边的同伙儿听到这句话后，吓得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才问道：“那怎么回复大当家？”。
“跑进乌鸦山的有几个能出来，人家骑牛跑，咱们两只脚怎么追的上四条腿，再说不趁着李员外嫁闺女这样的日子好好干一票，咱俩去晚了，就没咱们的份儿了，回吧！”。
另外一个人看着远处黑压压的那处黑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