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宿舍里有磨牙声有鼾声有梦呓，少年睁开眼来，听着窗外的雨声。
初秋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在这样一个时间里，少年觉得生活好像重新设定了一样，变得安静而踏实。这样的生活，是从两个多月前陈老头带着陈尘离开后开始的。嗯，这种想法有点不地道……
他穿衣起床，静悄悄地走出屋子，没办法，现在屋子里住了六个人，陈老头跟陈尘离开以后没多久，他便被安排到了这里居住，这里本来也是黄字班级的宿舍。
几乎每一天都遵循着相似的规律生活，早起锻炼，而后去厨房帮厨，上课，去藏书楼看书，而后打扫卫生，锻炼，然后睡觉。这其中，帮厨和打扫卫生算是一种类似于勤工俭学的活动，陈朔没有花陈北斗临走前留给他的银子。
其余的事情对这个少年而言，看上去跟其他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刚开始，即便来到了这所陈北斗嘴里说的修行启蒙学院，他也并不真的认为这世上有什么神仙啊能够飞天遁地啊什么的，但再次入山，尤其是下山之后醒来，他的心底深处关于这世界的认知便扎了根——一个人可以成为神仙。
而之前悬在空中没有落脚处的修行便也成了真真切切的一种方法，少年心头比任何时候更为坚定。
这是我要走的路。醒来后，他这样跟自己说。
后来他也确实比这以前更为努力，也更为认真。但有点尴尬的是，即便作出了这样的改变，他还是那些同学眼里的书院之耻。
因为他是书院历史上第一个将《引气诀》练习到第六十三式还没有引气入体的人。
按学院老师所说，《引气诀》算是一部帮助人们了解天地灵气的基础方法，其原理相当于通过肢体动作来刺激血脉运行，进而扩大人的感知能力，让灵气自动进入气海。
修行资质的好坏，便决定着灵气对于身体的认可程度或者说亲近程度。
对于资质优秀的人而言，引气诀最多学习到第十一二式，便能够引发灵气入体；次一级的，则要二十四五式；再次一级，便是资质一般的人，练习到三十二式也就差不多能够引气入体；而资质差劲的人就不好说，四十多级的有，五十多级的人也有，不过这一类人即便引气入体，也大都没有什么潜力空间再进一步了。
所以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将《引气诀》练习到第六十三式还没有引气入体的少年，不论学院那些讲师还是学生，其实都已经像看一个荒唐笑话一般去看待他。
陈朔并不傻，所以知道四周那些奇怪目光里蕴含的古怪意味，但自己有时候想想也会觉得，诚彼娘之……但有什么办法，就这么一条路，有的走就行。而且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进展这么慢，可能跟醒来后脑子里浮现出来的那个简单的心法有关。
练习完《引气诀》，他看了下厨房那边，已经有炊烟升起。
看起来比昨天早了一些，罢了，还是先过去吧。少年心想着，沿着青石板路走了过去。
“……小哥，去把这些盘子洗了。”
刚去不久，他便抱着一摞碗碟走到靠近饭厅的台阶前刷碗。冷雨霏霏，在这不大不小的餐厅外并没有什么人，一排杨树在远处并排而立，偶尔能听到一阵足音，那是前边陆陆续续来吃饭的学生。
“……你复习到哪了？后天秋试，听说主考官是院长。”
“不会吧，不是说院长去长安了吗？”
“听说这次四大门派收徒名额还有，到时燕山阁会有人来……”
“不是说那位许原许师兄做了燕山阁真传弟子吗？燕山阁怎么还来？”
“可能觉得咱这里还有没被发现的天才吧，哈哈哈。”
“……”
零零碎碎的谈话声不时传出窗外，有些关于即将开始的秋试，有些就几乎是扯闲话和孩童间的吹牛扯皮了。
有时候他也会从谈话里听到陈尘，或者说常常听到，这时候陈朔才能感受到所谓天才的影响力，那终究不是朝夕相处所能感受到的亲切和依赖。所以每次听到关于陈尘究竟有多牛的议论，他都觉得有种十分强烈的落差——那个小屁孩有那么牛？
很多事情，也都是从这样的闲聊中得知，比如陈尘第一天来伊山学院，只是练习了第一式《引气诀》，便引气入体成功。
不说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但在伊山学院历史上，他是第一人。而那一年，他五岁。
有时候也能听到自己，但通常都是在猛夸了一阵陈尘之后，自己作为一个笑料出现，没办法啊，如果是陈尘那孩子刷新了伊山学院光荣榜的上限，那他这个学院之耻则是刷新了耻辱榜的下限。
关键很多时候陈朔并不太把这件事放心上，也没有别人以为会出现的羞愧啊自卑啊之类的情绪表现。这些学生，尤其是陈朔同班同年级的学生，对于他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少年，其实都带着些厌恶和蔑视。
那种恶意，陈朔也都知道。
他像往常一样，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对这些无动于衷。
但他刷完盘子准备起身时，听到窗户边有人说起他。
“听说这次张猛想要把陈朔赶出去啊。”
“他俩什么时候有仇？张猛不是玄字班的吗？”
“他以前是许原的小跟班嘛，而陈朔是陈尘哥哥啊……”
“不是说并不是亲兄弟吗？”
“那又不重要，你得看陈尘在乎不在乎？”
“那这样做是不是有些欺负人了……那个陈朔据说现在还在练习第六十三式。”
“……”
陈朔沉默着起身，拿着盘碗走进后厨。
这一天上课讲的是符箓基础，陈朔虽然并不打算学这个，但还是很认真听课记录。在学习习惯这一点上，连最苛刻的老师对这少年也不由赞许。课业结束的有些早，最后留了半个时辰的自习时间。陈朔坐在教室最后，窗外仍在下雨。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四个字，引气入体。
他便看着那页纸张，像是要把那些字烙印在心中深处。但纸张轻盈，一阵风过来，它便擦着桌子移动到了桌边，而后飘到了地上。
那天的课堂上，便听见啪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一群学生闻声看去，之间后排角落里的那个少年揉着脑袋，不顾一旁撞翻的桌椅，跟着一张纸跑出了教室。然后不久，啪嗒一声，摔在了外面的水洼中。
一群学生尽皆傻眼，不知何时才听到有个声音传出来。
“不会是傻了吧……”
“哈哈，早就说是个傻子……”
哄笑声在雨幕中传开，少年却不为所动，眼睛落向被雨水浸透然后沉下去再也飞不起来的纸张，看了有那么半刻钟时间，而后起身向着宿舍走去。
那天下午，老杨独自一人骂骂咧咧打扫了藏书楼的卫生。藏书楼里书不多，关于修行的书也只不过一个书柜。那往日里经常在此盘桓的少年，听说今日里好像得了失心疯，看来不久之后要退学了吧，也不知学校啥时候能再找一位这样勤奋的学生……
但第二天下午，老杨便看到若无其事的陈朔再次来了，只是这次没再去那边的书柜角落。
“昨天没事吧？”
“有点太认真了。”陈朔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就行，年轻人不要太想不开……”
“呃，并没有什么想不开啊。”
“那就行……听说你《引气诀》练到第六十三式了？”老杨眯着眼笑着问。
陈朔无奈一笑，“杨伯，这不算什么好事。”
“对了，杨伯，你是学院里的老前辈了，我这样的真的很少见？”
“咳……咳咳……在你之前，好像就听说过一个人练到第五十七式才引气入体。你说少不少见？”
“那……那个人后来怎么样啊？”
“还真不知道，大概早已泯然众人了吧。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少年转身看着书架，声音低沉，“我是在想啊，如果是这样，越往后便越证明此人资质差劲，那这《引气诀》的编写者为什么还要写到六十四式呢……你知道作者是谁吗？”
“作者？”
“嗯，就是写出这本基础心法的人。”
“这……老头子我活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被问住，我还真不知道……但细想想，很久以前倒是听人说过，咱们大唐，甚至整个东胜神洲的修行门派，绝大多数溯本求源都应该归于道家，而这本书，就是道家修士求证大道的第一脚。这么说来的话，这本书可能是那位创立道家后来得证大道成为天尊的太上老君吧。”
“呃，那他为什么要写这么全呢？”
“给人留更多希望？”
“……也有点道理啊。”陈朔闻言，有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道。
这天走之前，少年告诉老人自己请了几天假回高兴镇。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秋试开始前吧。”
“你还要参加秋试？”
“嗯，我想升升级。”
雨过天晴，夕阳的光芒穿过窗落在两人身前，少年笑了笑，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