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灵台山方寸山下的那一年，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猴子。
没有人肯见我。
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去见谁。
我只是想着山里有神灵，我跪在那里，他就能看到。
第一天很多人围着我看。我穿着从河边捡来的粗布衣衫，还戴着一顶员外的帽子，看到有人过来就自以为友善地一笑，说不定以后就是师弟师妹呢。他们也笑，隔着好几个台阶，开怀大笑。天黑的时候没有说书人嘴里常出现的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是难得的安谧的夜晚。我跪在那里想着，兴许神仙太忙，今天出差了。但我一定得坚持，说不定他老人家上夜班呢。
第二天更多人围着我转。他们摘了我的帽子，摸我的脑袋，刚开始他们笑我也笑，后来我不笑了。他们指着我说，猴子你给我们表演一下杂技呗。
从那天起我低下了头。
第十天，还是第十一天，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我抬起头，看到了菩提教授。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置身于一处大殿中。
我心里想起很多说书人讲过的话，福至心灵地开始磕头，嘴里叨叨着，师父……没说下去，也没磕下去头。
那个老头温和笑着阻止了我，说，我教你法术，只能算你老师。
老师？
嗯，你是学生，不是徒弟。
那我要交学费喽。
嗯，很贵的学费。
我交不起咋办？
你交得起，不过可能以后会后悔。
额，那就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那么，敢问我要交什么？
……
老师，你何苦又来救我？
我趴在地上，看到无边黑暗里有光明闪烁。
我也不懂，大概是多年前你叫我了一声师父吧，虽然我没承认，但你终究跪了十天喊了一声。
他站在山洞里，心灯无数，大风如浪涛，身前有一盏白玉灯正倾斜着，将灯油倒进旁边的青铜小盏中。
然后一切安静了下来。
我想着，没想到老头儿这么感性这么煽情，怪不得与天上的神仙关系这么糟糕。算了，我去替你讲讲道理。
我用力一震，捆仙索就跟过期的橡皮筋一样断了一地，然后我从耳朵里掏出挖耳勺，很久没用都有些生锈了。
而在不远处的三十三重天之上，三位天尊板着脸说了一句，原来是他。
六天后，我住进了五行山公寓。
七天后，老师自封元神入世修行。
一百年后，我听高粱说，长安城里曾出现过一串调皮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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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来，你是一只猴子怎么会说人话？
我不是猴子，我是孙悟空。
齐天大圣孙悟空？
是不是出乎预料惊为天人，要不要给你签个名合个影？
切。
你不相信？
我相信。
高粱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他蹲坐在我身边，转头看着远处。天上的光从云中漏下，落在山洞前的河流上被撞得粉碎。他不放牛了，山下如今商业兴盛，刘家庄成了远近闻名的镇子，高粱家的房子早就改成了客栈，家里有了钱，自然就起了让高粱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心思。所以他慢慢来的也少了。
书生成了他的姐夫，我还以为这中间会发生一些故事，比如书生高中状元被宰相抢到府上做了女婿，然后无情地抛弃了高粱的姐姐，高粱的姐姐于是悬梁自尽，但是被一个路过的年轻道士给救了……嗯，以前在老师桌子下面翻出来了一本书，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而山下的书生，孩子都能冒着鼻涕泡满街打酱油了。
高粱说，其实姐夫的学问特别好，也喜欢读书。他说书不是用来升官发财的，而是让人用来了解这个世界。但我姐一看过去，他又会说，然而这也并没什么卵用，书有千般好，不如我老婆。然后姐姐就会不胜娇羞地拧一下他胳膊，再一脚把我踹出去。
高粱说，现在市面上有好多的才子佳人读本啥的，很流行。但是我为什么总看不懂。我的同学们几乎每个人都看，看完了还会借给私塾里宋夫子十几岁的小孙女看。其实我看不懂也没什么，但是那个坐在我后面的小姑娘总会问我，高粱兄，这句话该做何解？
高粱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说，呃，跑题了。
我说，没关系啊，你随意点儿说。
我不过是有点好奇。
想起来多年前旺财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时候他整天想着他的小花，所有的鸡零狗碎都关于那条花斑狗，他跟我说如果他修成了大妖也不打算占山为王，就护着小花过日子。
我说，那她早死了。她只是一条普通的狗。
人世间那么多绝色美人，山野间那么多温婉狗妖，你怎么会为了一条狗舍掉长生术？你真是一条狗哎。
他说，还不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我是不能理解的，只是好奇连狗都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想听听人的。
因为我看过许多这样的故事，没有感动伤怀，没有喜怒哀乐。
我想可能是因为没有亲眼目睹过，没有像这样旁观过，也许还要亲身经历？
高粱说，其实我刚刚想起来，在那些说书人嘴里有很多关于齐天大圣的故事，有一个故事关于他和一个种桃子的小仙女。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
你说谁？
呃，好像是叫紫霞吧。
哦，那我不认识。
你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逗你玩呐。你觉得齐天大圣会找个山洞猫起来吗？还是别念书了，赶紧回家做你的少掌柜要紧……
高粱挠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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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之后，土地钻了出来。
不好意思啊大圣，最近五行山安全检查，以前佛祖和天庭共同设置的符咒有点失灵了，不过你放心，刚才小神已经亲自出手把关于你的一切禁锢在他身体里，等下次进了山里会自行解开。
我摆摆手，但是马上又招了招手。
土地，什么时候开始，外面流传起了我的故事？
土地说，十几年前吧。
那现在是我压在山下的哪一年？
第一百零二年。
是不是有很多猴妖自称齐天大圣？
是。
那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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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了之后，我趴在那儿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躲进洞里睡一觉。
好久没有休息了。
我闭上眼躺在那儿。
山洞里忽然起了风，身下的岩石也变的像树枝一样硌人。
隔着百多年时光，我听到小紫小声在问：
猴子，你是不是太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