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皑皑大雪给巍峨的大山披上了一件洁白的外衣。冬天的岷县总是充满了寒意。山上光秃秃的，所以雪被几乎完全是顺着山的轮廓而不断向远处延伸着。不过，尽管环境确实有些恶劣，可还是有那么些顽强的生命在跳动着。距山尖处不远的地方，许多松树和柏树在傲然屹立，他们扎根大山，脚踩岩石，身披雪被；他们或是放眼远眺，或是低头俯瞰。一阵寒风袭来，他们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也许是因为站得太稳，所以没能将它们完全抖去，好像是有点儿舍不得的意味呀！
山与山之间如若不能连续不断，那便是隔着条沟壑。“山大沟深”对于岷县这个百分之八十多都是山地的“旱码头”来说，的确是最为真实的写照。沟壑是深，但冬季往往处于干涸状态，站在山脚下举目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形状各异的片石，逼着更小一些的，而且数量较多的就属那鹅卵石啦！沟壑两侧在其他季节被从山麓上匆匆而下的雨水冲刷得形态险峻。可是，在这寒冬时节，被大雪覆盖着，这沟壑似乎无需顾及太多，只是一个劲儿的冬眠，因为至少这段时间没有高山流水来叨扰它啦！
通常，由于大山的阻隔与遮挡，每天早晨在山里看到太阳的时间本来就不太早，加之真处于白天时间本来就较短的冬季，那见到太阳的时间就更晚啦！
尽管等待注定是漫长的，但因为寒冷越是寒冷，对热的渴望就越是强烈，于是这份等待就显得是那么的值得。破晓的早晨除了静谧与寒意绵绵，几乎什么也没有！盼望着，盼望着，太阳终于跳出了对面的那座大山，照在了这座中间夹有一条深沟的大山上。阳光在雪被上闪烁，那不断跳动的身影似在全力唤醒这座沉睡已久的大山。
太阳照的时间多了，坠落在松柏身上的雪花会陆续融化，山体表面的雪被也是一样，这些冰雪融水随山势由高到低，有许多就流入了沟壑里，让沟壑获得一时的湿润与活力。只是因为这融水的量有限，所以沟壑中的水流就没有多么大，应该可以说成潺潺流水吧！
半山腰上，说是平坦，那肯定是言过其实，但至少还不算太为陡峭。这里镶嵌着一些房屋，它们高低错落，排列得不是那么的整齐有致。远远望去，位置较高的一些人家的房子就好像在位置较低的那些人家的屋顶上，似乎真的是两层，三层，或是更多层的楼房！其实不然，这是由于像这样的山村里，居民们的屋子大都缘山而建。山里人太穷，屋子几乎都是土坯，木头，石块等建成，这种情况，距离楼房是在是太远太远啊！家家门前只是没多宽的土路，好一些的路面上铺着大石板。
家家屋顶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屋子背后的山麓上，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树，浑身光秃秃的，只有纸条与骨架，连一片叶子也不见。树的身子几乎黑色，没有一丝生气。除了听到几串断断续续的鸟鸣，村子里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于是这个名为卢扎的小村庄就显得格外的宁谧与安逸。
要说较为平坦的，还数那村庄周围不远处的“山田”。山田就是这些村民们一年劳作的地方。虽然山体不是很平坦，但山田却被村民们修整得有模有样，一块接一块的，呈阶梯状，错落有致。寒冬时节，它们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同样被迫盖着厚厚的雪被，不过，对于“靠天吃饭”的山村的老百姓们来说，“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瑞雪兆丰年”当然是一种欣然接受的心态了。
我家就在这个卢扎村。三面土坯的围墙加一牌两间房的屋子围着一块不大的院子，朝南面的这堵围墙中间安放着两扇木头门，这算是我家大院的正门吧。正门对面就是那两间屋子，每间屋子上装的也是木头门与木头窗。屋子的每堵墙也都是用“土块”砌成的。屋顶大概铺的是木板，然后上了一层薄厚适度的房泥，整体上看，这屋顶自北向南，高度递减，呈一定的坡度，为的是让雨水顺利从屋面下落。靠近西侧墙面，有一深十来米的窖，上面盖着一个用麻袋包裹着的木头盖子，这口窖就是冬天家里用来储藏土豆等作物的场所。窖的旁边，是一口水井，家里人生活所需的每一滴水，就是从这口井里用长绳拴着水桶一桶一桶地打上来的。
俊珍，就是我的爸爸，兄弟姐妹好几个，不过，他却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爷爷奶奶拉扯这几个孩子可是费尽了心血。家里的经济来源就靠山田里种植药材，土豆等作物来维持。贫苦的山村人家，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念书就成了一件更为奢侈的事儿了。
爷爷虽然没有识几个字，但在社会最底层挣扎了大半辈子的他深深地认识到“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自己之所以折腾大半辈子仍旧贱命一条，就是因为小时候由于条件有限，没能接受多少教育，所以，他想：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决不能在俊珍他们这一代人身上重演。尽管学校在村落所在的这座大山对面的另外一座大山上。但爷爷和奶奶两个人省吃俭用供几个孩子上学。
俊珍是几个孩子中最听话的一个。凌晨六点钟，大山里是一片漆黑，可是孩子们要起床去学校念书了。奶奶一听到闹钟声“懒虫起床啦！懒虫起床啦！”便将在热炕上睡得正香的孩子们一一叫醒。
“俊香，哎！俊香，快起床！要迟到啦！”奶奶一边推着俊香的肩膀，一边焦急地喊着。
“奶奶，再睡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俊香是俊珍的妹妹，也是几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这年俊珍念小学三年级了，俊香比他低两级，念一年级啦！所以爷爷奶奶必需同时为几个孩子操心。
时间长了，习惯了，其他几个孩子一听到闹钟响铃，几乎不用大人喊叫就自觉起床开始洗漱了，可是唯独这个俊香，懒床的习惯很难改掉，这不，这次她又在奶奶面前懒上了。
每次面对这种情况奶奶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一方面，不赶快起床就会上课迟到，另一方面，奶奶又心疼孩子……
好在俊香可听哥哥俊珍的话啦！因为平时姊妹几个要算唯一的哥哥俊珍最疼爱她了。
“小妹妹，快起床了，哥哥给你在学校前面的小卖部买糖吃！”俊珍在妹妹枕头边吆喝着。
俊珍的话果然比奶奶的管用，俊香用手迅速掀开被子，嘴里还不时咕哝着“哥哥，不许骗我哦……”
“快点儿，我们都收拾好了，就等你啦！小馋嘴！”“哥哥哪次骗过你啊？”
说的也是，俊珍这孩子，一向是说到就做到，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对俊香说的话就很是管用。
家里只有一个手电筒，姊妹几个共用。穿好棉衣棉裤，戴好棉帽，背好书包，拿着手电筒，几个人就出发了。
出门前，爷爷总是这么叮嘱“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知道啦！你们快继续睡吧！”孩子们总是这样答道。
卢扎小学也像居民们的屋子一样，坐落在半山腰上，所以，和爸爸住在同一个地方的孩子们每天上学，都要背着书包从北边的大山上沿着崎岖的山路走下来，走到山脚下的河滩上，然后穿过一条东西向的公路，再沿着山路走到学校所在的南侧大山的半山腰上，这样每天来回共四趟。
山路确实不太好走，有的地方弯曲不展；有的地方狭窄险要；有的地方泥土松软……人们通常走的山路就是顺着沟壑的边缘延伸的。
尽管家里与学校之间的路儿不好走，而且也有点儿远，但俊珍姊妹们还是常常和同村的孩子们一道，一天又一天地走着。
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月亮高悬，山路上许多手电筒的光在随着地势跳动，“咯吱咯吱……”孩子们脚踩雪地的声音是那么的清脆可耳，还有那时不时的喘气声，它们汇成了一支坚毅的交响曲，一会儿由高到低，一会儿由低到高，就这样在大山里回荡……
“嘀铃铃铃，嘀铃铃铃……”
上课铃响了，孩子们立刻结束了室外的玩耍嬉闹，回到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稳后拿出了书本和写字笔。
“企鹅是什么？同学们有谁知道？”俊珍他们的语文老师从讲台走到教室的过道里，目光在扫视着每一位同学。
“好像是一种体型很大的动物”
“不对，应该是一种会飞的鸟类吧！”
………………
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个同学小声议论着。
“知道的就举手说，注意课堂秩序，别在私底下叽叽喳喳……”，“大胆地说，说错了没关系，至少你鼓起勇气说出来了。”语文老师总是这么循循善诱。
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就瞬间恢复了安静，这个时候，老师看到坐在教室靠窗最后一排的轩辕微微举起了右手。
“轩辕，你来讲一下吧！”
老师的话突然将其他同学们的目光都引向了轩辕，一时间，轩辕感受到了很少有的紧张，不过好在只是脸红了片刻。
“企鹅是一种体型较大的鸟类，不过我们现实生活中却很少见到……”
“好的，请坐下，还有哪位同学要说？”老师并没有对轩辕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她脸上的表情也充满着淡定与沉着。
轩辕是俊珍的发小，两个人家都是邻居，他们好多时候都是一道儿玩耍，上学路上也是来来去去，不过他要比俊珍调皮一些。
“老师为什么要问我们关于企鹅的问题呢？”俊珍陷入了思考。“哦！对啦！今天我们要上《南极的企鹅》这一课啦！”
“咱们语文课本封面上的图片不就是南极的企鹅吗？”
俊珍有个习惯，就是前一天总要预习第二天要上的功课。
他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昨晚正好预习了《南极的企鹅》这一课，通读了课文……
想着想着，俊珍举也举起了右手，而老师的目光也很快捕捉到了他。
“俊珍，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企鹅是一种不会飞的鸟类，它们大都生活在极为寒冷的南极……”
“不对不对，既然是鸟类，那怎么可能不会飞呢？”
………………
不等俊珍的话说完，几个坐在前排靠近黑板的几个女生就质疑道。教室里争论的氛围异常的活跃。
“好了，好了，至于同学们谁的说法准确，就让我们在课文《南极的企鹅》中去寻找答案吧！”老师依然显得很是平静。
俊珍心里暗自喜上眉头。
“请同学们反倒课本一百二十七页，通读课文……”
读着读着，许多同学不约而同地将惊异的目光投向了俊珍，他们或许在这样想“俊珍表述的也太准确了吧！”
而这时的俊珍还是不动神色地读着课文。
俊珍学习很是用心，成绩在班里当然是名列前茅，爷爷奶奶为有这样的儿子而倍感骄傲。
奶奶小时候受了风寒，没有钱去医治，硬是挺了过来。加之几个孩子的生育更是令她疲惫不堪。
每天既要给一家人做饭，洗衣，又要和爷爷一道去田里料理庄稼。
奶奶的身子一天天的弱下去，这些爷爷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今天风有点儿大，你身子又不是太好，就不要去赶集啦！等过些天再去吧！”
“那怎么成，布料不够了，纳鞋底的绳子也没了，几个孩子的鞋子就要更换了，我再不赶快买些材料把那几双新棉鞋赶出来哪能行啊！”
最终，奶奶还是坚持一个人走下山路去赶了集……
孩子们穿着她做的新鞋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看着孩子们穿着新鞋子在院子里活奔乱跳，我的奶奶，也就是俊珍的妈妈脸上浮出了灿烂的笑容，爷爷的心里同样在不停地嘀咕着“有这样的好媳妇，真好！”
“哥哥，哥哥，快回家里，妈妈不好啦！”
俊香含着眼泪气喘吁吁地跑到轩辕家里叫喊着。
这天俊珍在轩辕家里，他们正和几个小伙伴们一道玩“过家家”的游戏。
“我来扮一号新娘，谁来扮一号新浪？”
“我来扮！”
“你不合适，她身材这么娇小玲珑，我正好合适，还是我来吧！”
“你俩争啥争啊！还是让我们的小新娘来选择到底由谁来扮她心目中的爱郎吧！”
………………
孩子们玩得正热闹呢！可是，听到俊香的叫喊，他们便立刻就停了下来。
“俊珍，快看你妹妹，她咋哭个不停……”
“小妹妹不哭，有哥哥在，慢慢说，到底出啥事儿啦？”俊珍心里开始有点儿发慌，可是他在妹妹面前却在极力地掩饰自己的不安，装作淡定。
“妈妈快不行了，爸爸让我快来叫你”俊香呜咽着。
“快，咱们回家”俊珍心里更不安了。
没几步路，兄妹两人就到了家。
爷爷，也就是俊珍的爸爸抱着奶奶的头目光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呆滞，其他几个孩子都围在炕头。
奶奶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孩子们都到了吗？”她的话音是那么的低落。
“到了，到了，都到了”爷爷含着泪水答道。
“俊香，妈妈快不行了，以后你们姊妹几个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妈妈，我不要你走，我要妈妈！”俊香拉着妈妈的手，哭的更厉害了。
“听话，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俊珍，你们几个里你最懂事，照顾好妹妹还有其他几个姐姐，妈妈会在天国保佑你们的”
“妈妈，妈妈，妈妈……”
几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增大，他们叫喊着。
“孩子他爸，我……我……”
奶奶对爷爷的最后一句话终于不是完整，她就永远停止了呼吸，但眼睛却没有闭上。
原来，奶奶由于长时间的操劳，最终患上了心肌梗塞，永远离开了爷爷和俊珍他们。
奶奶去世这年，俊珍才年仅十岁，而妹妹俊香则更小，才八岁啊！
这么小的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几个孩子真的很难接受这个事实，特别是最为懂事的俊珍，不知道失去母亲对他的打击到底有多大，只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继续念书了。
尽管俊珍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思根本就没法向自己逝世的妈妈交待；没法向虽然严厉但有充满温情的父亲（就是我的爷爷）交待；也没法向辛勤培育自己的老师交待……但他最终还是做出了那个令人遗憾的决定“我要照顾爸爸，我要照顾姐妹们，我要照顾这一家人”。
于是，俊珍的求学路就永远停留在了小学三年级。
他帮着自己的爸爸在田里挖土豆，刨当归，还要自己上山砍柴，给爸爸煮茶……还要帮这其他几个孩子买这买那。
几个姐妹们开到俊珍忙里忙外的身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受。
不多日子后，她们终于也不想继续念书了。
“咱这山里娃，不知念到哪天才能出人头地呢？家里又没几个钱供我们念书，我还是省省吧，不念啦！”大姐这么说着。
“我也不想念了”俊香也跟着说。
一大一小都这样了，其他两个姐姐也就循着她们的话儿一起止步了上学。
也许，真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于是，我们家的悲剧与不幸就在爸爸一代的身上进行了延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