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一起被下狱的那些人,除去因探春和亲之功而幸免被难的赵姨娘和贾环,发判的发判,各奔东西,而年轻些的丫鬟都被人买走,老太太死了,像她和邢夫人这样的,因罪行还未清楚,便被安排在这里带着粗重的脚镣,扫街。
扫帚扬起大片的灰尘,王夫人被呛的咳嗽了起来,却听见有人恼怒的道:“你会不会扫地,想呛死人啊!”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王夫人直愣愣的抬头,用干哑的声音:“妹妹……”
“妹……”来人似乎是吃了一惊,旋即道:“姐姐?”
这人,正是薛姨妈。
薛姨妈上下打量了王夫人一番,却就哭了起来:“姐姐,你如何落到这……”
其实,薛姨妈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容憔悴,衣服也是家常旧衣,出门更无车轿可乘。
那王夫人便道:“你这是要去……”
薛姨妈泪眼婆娑的道:“我去忠顺王府,好歹使用上银子,见钗儿一面……”
王夫人一愣,哭道:“是我害了钗儿,也不知她现在……”
薛姨妈叹口气道:“这也没法说,总归是命吧。虽然说无端受累,焉知日后端的如何。”
王夫人目光倏然一闪:“这话说的也是……”
薛姨妈知道她想的是什么,心中冷笑了一下,擦着泪道:“虽然听着是不妨事,想想却也就是个奴才,只是无性命之忧,衣食能保,何当日,如何能比,再加上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唉,说不得,事到如今,姐姐,咱们也只能各自保重,我听说,赵姨娘母子,李纨母子,都是没事的,你倒也可以去求求他们,啊?我还有事,说不得,说不得……这就走了。”
“哎,妹妹……”王夫人伸手要拽她,薛姨妈却如避瘟疫似的躲了,逃也似的走开,似乎生怕被沾带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王夫人愣愣的看着,手无力的垂下来,两道老泪纵横而下。
灾厄面前,所谓姐妹情意竟然比纸还薄。
“老不死的,又偷懒……”一声斥骂,鞭子落了下来,王夫人猝不及防,摔倒在地,满嘴的灰土带上了血腥,神情却是异常的绝望。
却说薛姨妈躲开王夫人后,快步向忠顺王府去,在越好的后院角门子外,终于见到了宝钗。
只是母女二人相见,并不如她预想的那样。
薛宝钗虽说嫁给了宝玉,却连洞房都没来得及入,便被一并牵扯进去,下了狱,后来却不知为何,被人瞧上,掳进了忠顺王府,本以为,凭着宝钗的姿色才貌,在忠顺王府要混出来,却也许并不难,所以才使上银子,好歹要见一面,还想着能让宝钗再拉扯他们一把,谁想,今日一见,宝钗却是侍妾打扮,穿红着绿,都是以前她不肯碰的艳色,只是那神情却是分外冷漠,甚至可以说,已经是古井一般,令薛姨妈暗暗心惊。
薛宝钗看着自己的母亲,目光里竟然闪动着恨意:“母亲还来这里做什么?我有今日,全是拜母亲所赐。”
“钗儿何出此言……”
“我本来可以嫁个本本分分的人,不都是母亲,说什么金玉良缘,为了达到这目的,用尽了心机手段,非要我往那火坑里跳,如今可好,沦至这般田地,委身枯骨,受尽屈辱,人不人,鬼不鬼……”宝钗说着,卷起衣袖,让薛姨妈看她手臂上的青青紫紫的淤痕迹,淤痕重重叠叠,她大开的领口之内,隐隐露出的,也是同样的痕迹。
那是怎样留下的,薛姨妈怎会不知,一时哑然,心中也有几分难过:“钗儿……”
宝钗将衣袖放下,冷笑道:“所谓种因,得果,母亲种下的因,却让女儿来尝这苦果,我命该如此,不敢怨尤,今日之后,你也不必来见我,只望各自平安,则罢了。”
说完,便离开了,她刚一出门,一个丫鬟便奔过来:“宝钗,快去前院,王爷外面吃了酒回来,正找你。”
宝钗闭了闭眼忍辱道:“是。”
种因,得果?
薛姨妈在内听到,再想着这四个字,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往家走。
谁知道,到了家里,却更加是一道晴天霹雳。
院子已经被衙役占领,其中一人恶狠狠的走上来,将锁链套在她头上:“圣旨到,薛氏一门,作恶多端,即去皇商采办之职,举家抄没,入狱待判。走!”
扯着她像扯死狗一样的向外去。
薛姨妈神情已经如痴木一般,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一口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天边将泛起一抹微白,清清冷冷的街巷尽头,一个佝偻的女人拖着沉重的板车,步履蹒跚而行,她的头发花白脏乱,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
只是车上三只污秽散发着恶臭的木桶,却令人避之不及。
走过的路人中终于有人认出她。
“哎,你看那个,对,就是那个倒夜香的,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之前败了的荣国府的二太太!”
“真有这么邪门,你不会看差了吧。”
“怎么会看差了,那年那府里去清虚观打醮,我还去看过热闹呢。”
“哎呀呀,真惨,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
“谁说不是,老话说的好,墙倒众人推。”
“不是,应该是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个,都是报应不爽,老天看着呢。”
“就是,就是……”
七姑八姨都凑成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那窃议声早已变成了奚落嘲笑,一字不落的落在王夫人的耳中,尖锐的就像是拿刀子直戳她的心窝子。她恨不能三步并两步离开,可是拖着沉重的板车,怎么快的了,只好任那刺耳的议论声一路跟随,这样的日子,真的是生不如死,身子晃晃悠悠,那板车的车轮跟着一歪,陷在了路面的一洼坑里,凭她如何拖拽,就是拉不动,拖不走,一筹莫展。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都绕着走,外加丢过来一个鄙视的眼神,这位曾经尊贵的荣国府二太太从未面对过这样的局面,额上沁满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