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若是还不倦,不如去御花园里走走。”婢女见她恹恹的诸事无心,连忙提议道:“略活动一下,一会儿睡的还更香甜。”
沈太后闻言叹口气道:“这也罢了。”起身,扶了婢女往御花园里去。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仍是一片枯寂。
寂寂夜色,天淡如水。
御景亭中,一个人正坐在亭中,面前放着自斟壶和茶盏,自斟自饮,像是看景,却又像是漠然无关,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沈太后微微叹了口气,登阶而上。
宇文祯已经看到了沈太后,便起身:“母后。”
沈太后摆摆手:“就咱们母子,也不必这般。”说着,在宇文祯对面坐了下来。
“母后怎得有兴致这个天气来逛园子。”宇文祯勉强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浅浅的浮在唇角,眸子仍是深寒压抑,俊朗的面容已经有了明显的消瘦,下颔轮廓更加明显。
这孩子,心事太重,沈太后望着他,反倒是笑了一下:“反正在宫里也是无事,这个天气,也不能歇晌,就出来走走。”
目光一垂,落在桌上的茶盏上,半盏清茶已经冷了,可是仍能嗅到那幽浮的茶香,茶香中多了几分清沁,与众不同:“这是梅花雪水烹的茶。”
说着,她定定的望着宇文祯,微弛的眼睑,目光仍是那般洞彻如初。
在这样的目光下,宇文祯眸中闪烁了一下,有了几分躲闪的意思,若无其事的拈起茶盏轻轻的晃动着:“不过是偶然想起来。”
“偶然想起来?”沈太后语气里有几分嗟叹:“老婆子虽然老了,却还没糊涂。恐怕,这京城里也只有一个人,喜欢以梅花雪水烹茶,这个法子也是她带进宫里的。”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了桌上,宇文祯的神情有些不耐烦:“母后,能不提么。”
眸中压抑的情绪几乎要破冰而出。
“好,不提了。”沈太后摇了摇头:“祯儿,听说,宇文恪已经到了安州?”
“是。”宇文祯恢复了平静道:“不过母后不必担心,儿子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沈太后道:“祯儿,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不妨和母后说句实话,你究竟有多大的胜算?”
宇文祯微微一怔,旋阴测测的笑:“不管有多大的胜算,我都会不会罢手。既然我有这个本事坐在这里,就能够坐的稳,宇文恪要取而代之,不过是妄想而已。”
沈太后定定的望着他,沉默一时,忽然开口道:“祯儿,你难道就从来没想过放下?”
“放下,母后,你说放下?放什么,怎么放,我现在,可还有别的路可以选么。”宇文祯似乎有些意外,双手压着桌几,身体微微往前一躬道,然后却跟着轻轻的吁出口气:“或者他死,或者,玉石俱焚。”
沈太后道:“那万一……”
“不可能!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走。”宇文祯猛然将声音抬高,激烈的打断,他的牙关咬的紧紧的,眸中冷酷之下是燃烧着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疯狂。
那样的执拗,仿佛说的不是皇位,而是一个孩子在固执的争夺着自己喜欢的玩意,他要的只是紧紧的攥在手里而已。
沈太后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用,可有些事她看的比他清楚,所以,不能不说道:“可你也要知道,不是你的,你再怎么攥着它也终归不是你的”
“母后,你又想要阻止我,是不是!”宇文祯噌的一声,也站了起来。
沈太后的目光里多了几丝悯然不忍:“放心吧,我也不会阻止你。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若能想想,便也是好了,更何况也还未到完全不可转圜之处。”
轻轻的拍了拍宇文祯的肩头,起身走出了亭榭。
宇文祯立在原处,伸手紧紧的攥住了面前的茶盏,力道越收越紧,直到那薄胎细瓷无法承受,哗啦一声粉碎,已经冷了茶洒了一桌,瓷碴划破手掌,有细细的血滴,落了下来。
沁梅茶香,混合了血的甜腥。
在亭外的侍女内监看到,慌了神,连忙跑进来:“皇上……”
“滚出去!”宇文祯冷冷喝道,他的眸中全然没有痛意,只有冰冷的戾气。
一切,还未到不可转圜之处,可是,他也明白,一切,也都到了最后,皇权之上,输赢便是生死。
从荆州一战开始,局势便如野马脱缰,那缰绳再也控不回手中。
荆州会有变化,他已经想到,宇文景另有野心,他也有所预计,按照他原本的安排,蜀军过荆州,先神不知鬼不觉的的拿下宇文景,而后力援邹淮。
蜀军,会是他的杀手锏,所以他苦心安排,蜀军无论是军饷还是其他,都是最优厚的,甚至和皇城卫的粮饷比肩。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寄予厚望的蜀军非但没能成为他手里最后一柄能够刺穿宇文恪胸膛的利刃,反倒在最关键的时刻倒戈,被水溶策反,压垮了他的重重防线。
更令他惊呆的是,老皇帝早已金蝉脱壳,那个在京城竟然是个替身!
每想到这里,宇文祯便觉得胸口被怒气填的满满的,几乎要炸裂开来。
无论是谁看来,现在的他,完完全全的落在了下风。
这看起来还算稳固的金陵,早已是风雨飘摇。
难道,他这就要认输么。
不,这怎么可能。
眸中瞬如狂风骤雨卷过,用力一阖眸,再挣开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倏然跟了上来,趋前低声道:“皇上,那个帮着宇文恪解了靳县之围的人,并非北军中人。”
宇文祯微微眯眸:“竟然不是水溶的人?”
黑衣人顿了顿:“而且,咱们的人,还打听到……”
剩下的话,声音压的很低,几不可闻。
宇文祯听了眉峰先是沉下,却又紧跟着缓缓的舒展开来,眸中亦多了几分阴鸷:“或者,朕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了。”他冷笑一声,袖风一带,折身出了亭子:“夏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