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谆开始哭。
压抑在喉咙里的小声呜咽,断断续续的,上了年纪的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苍凉。
莫燃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纸巾,无言地递过去。秦思谆却不接,用手背擦拭红肿的眼睛,脸偏到一边。
“阿姨,没事的,苏容康……苏容康他不会有事的。”
她只能这么说,喃喃的,不知道是想要说服谁。
“脑部有阴影,初步判断是肿瘤,需要住院进行进一步观察。”医生这么说,又公式化地安慰道,“当然,我们都希望没有事。最好的情况是良性肿瘤,连手术都不要动。”
苏容康怎么会有事呢?
他从来自负,骄纵,不可一世,在她面前连耍赖都显得强硬,这样的一个人,莫燃想象不出他虚弱的模样。
他与容敛不一样,若说容敛是晨雾的话,他便是朝阳。晨雾易散,朝阳的光芒总是愈来愈炽盛,怎么看都没有戛然而止的可能。
她后来带念念跌跌撞撞回了家,念念泪汪汪地,“妈妈……”
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轻轻应了一声,蹲下去,和念念对视:“怎么了?”
念念说:“血……我害怕。”
她没有安抚说妈妈在这里,不要怕,仿佛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给他人依靠,只是伸手揽住小女孩,语调凄惶。
“我也怕……念念,我也怕,怎么办?”
她不断重复着“怎么办”,身心俱疲,终于知道无论怎么逃避,怎么反抗,远远凌驾于这点可怜的小把戏之上的,是真正的命运。
但是第二天,她还是得一如既往地在闹铃声中起床,叫醒念念,把她送到学校,自己再搭车去上班。
这就是成人的可悲之处,有再大的悲苦,都得忍着,伤得怎样鲜血淋漓,一夜的时间便得把伤口****干净,继续若无其事地融入涌动的人群。谁都是一样的。
如果她可以再理智一些的话,那么,关于苏容康的事其实都与自己无关。说无情一些,是互不相欠。年轻时犯了错,谁错得多一些,谁错得少一些,真的无从计较起。
错误并不能完全归咎于谁,各打五十大板也不对。如果不是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景,特定的人,那么错误就没办法发生。这么说起来,错误是真正的,老天的玩笑。对他们的恶意的嘲弄而已。高高在上,并且事不关己。看着这些感情纠纷,一笑置之。
但是她从没想过苏容康可能会出事。他应该是好好的,在和自己不相干的地方,过和自己不相干的生活。声色犬马也好,放浪形骸也好,他该是始终站在远远的高处,带着些嘲弄肆意地玩笑。
“莫燃姐,你脸色不太好。”
符小乔关心地凑了过来,莫燃勉强笑一笑,“是吗?……大概是晚上没有睡好。”
“难道……是因为我那天说的话,和沈先生吵架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太……”
“不是。”莫燃忙否认,宽慰她似的说,“你放心吧,你说的的确是事实,我和他只是名义婚姻,之间并没什么,顶多算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而已。还有,说真的,我觉得你姐姐和他很相配,要是他们走在一起,我也会很高兴。”
“这样啊……”符小乔拖长了尾音,沉思了片刻。她今天穿件大领口的开衫,把微卷的头发散下来,是时下大热的梨花头,栗色的发尾搭在肩头上,衬着她小巧的脸型,格外俏皮生动。她出神地望着莫燃,手有一下没一下把玩卷曲的发尾,突然问道:“莫燃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姐特别好?”
莫燃有些不好回答。直接肯定的话似乎有些虚伪,毕竟她们也只见过一面而已,凭着寥寥几句交谈,能知道什么呢。但是她的确对符琳琅印象很好,气质举止,无一不妥帖,这样的女子,是挑不出错处的。
她微笑着点点头:“看起来人很不错,有机会的话,倒想和她认识认识,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
“是吧。”符小乔说,“我也这么觉得。……也不奇怪,见过我姐的人基本都这么说过。不过我和她比就差远了。”
“你也很好。给人感觉不一样吧,要是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她会是你姐姐。”
“嗯……长相不大像。”
符小乔腼腆地咬唇笑了笑,露出清秀的单边小酒窝。“从小她就比我漂亮多了,也比较受欢迎。她人很好很好的,所以,应该值得更幸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自己根本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幸好上天有眼,又叫她遇见了沈先生——莫燃姐,你不知道,她以前是真的很痛苦,姐夫成天不回家,就算两个人呆在一起也只会吵架,后来她试图割腕自杀,还吸过毒,甚而跑到很乱的地方玩通宵,一度还患了很严重的抑郁,我们都没办法,只能送她到精神病院去……现在想起来,总算是过去了。”
她这么说,莫燃不由暗暗吃惊。她想符琳琅的样子那样温婉,根本不像是有过这么偏激行为的人。不过所谓人不可貌相,也许正是这个道理。
她正想说什么,符小乔突然捂住嘴,慌张地倒抽一口气,表情悔恨。她很是不解,疑问地看过去,符小乔却又忙忙摇头,过了好一会才无比懊恼地开口:“那个……莫燃姐,这些你就当作没听到,可千万别和沈先生说,好不好?”
原来是怕把这些不光彩的过去透漏给沈衣。
女人都是感情动物,怕爱的人因为自己做过不好的事情而嫌弃自己,莫燃很能理解,立刻微笑道:“我知道,一定不会说。”
温度起起落落,到底是缓慢地升了上去。春天一到,人就容易犯困。莫燃完成了手头任务,本想校对一遍,眼皮子却有些睁不开,她撑着下巴,窗户外有棕色的鸟歇着,唧唧喳喳地叫,听在耳里也像催眠曲。
陈菲拖着胖胖的身子走过来,气喘吁吁的,满头的汗。她拍拍莫燃,说:“你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个,都无人接听。”
莫燃“啊”一声,从包里翻出手机,原来设在静音档,上面果然一连串的未接来电。
“忘记拿出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陈菲解释道,“你摆平林佳乐那小鬼挺有一套,我这里还有几个棘手的作者,你要是手头事情完成了,也去催催吧。当然,车费报销,加班费也算在另外。”
莫燃低头接过通讯录,“好的。”
“还有啊,莫燃,你记着手机一定要随身带,不要放在静音模式,有时候找起人来找不到,你不知道别人心里有多着急。”
莫燃手机盖还翻开着,她随手一合,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一定会注意。”
她这天忙得不亦乐乎,从城东跑到城南,见到两个颇有名气的写手,她原先只闻其名,这是第一次见到真人,虽然这两人笔下风格迥异,看着却是同样的邋遢,睡眠不足地睁着一双熊猫眼,一提交稿就讳莫如深地不开口,叫人十分可气。
费劲口舌,总算逼着他们亲口承诺下最后时限,她心神损耗不小,还要乘车回家,去旁边的菜场买了牛肉和一些蔬菜,好在晚上做早答应念念的牛肉火锅。
手上塑料袋颇有分量,她吃力地微喘,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路时,远远地看到门口站着两个身影。
还真是热闹。
原本租下这里的房子一是因为便宜,还有一个理由便是足够僻远,人际关系也简单,不会惹上麻烦事。
现在看来,却是她想错了。
她也不猜测是谁,干脆一鼓作气走过去,反正避无可避,无论是谁,都不要去在乎。
走近了一些,秦思谆愤然的表情便清晰可辨。她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能紧紧提着塑料袋,不在脸上显出伤痛。而映入眼帘的另外一个身影,还是叫她几乎克制不住,手心被狠狠掐进去。
是白卿卿。
黄昏的柔光中,她单薄的翻领毛衣,光泽温软,眼中细细的波光,像是隐忍的多情。她什么都没说,莫燃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好似总是跳进时光里,什么都看不分明。
她上次见她是半年前。
再上一次是很多年前。
她的相片摆在容敛的钱包里,笑得天真甜蜜,宛如缀着朝露的花苞,下一刻便会朝着阳光盛放。可是容敛的脸上一片苦涩,苍白的指节拂过她笑意盈盈的嘴角,回头看莫燃时,眼中的光芒都熄灭了一样。
“我没办法……”他声音蒙上了雾,“莫莫,我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