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雨丝飘摇而落,从她额上淌到睫毛,略一颤动就碎碎滚落下来。他忍不住要去擦拭,手伸了一半,被她若无其事地避开。
他们的距离隔得很近,对方脸上的丝毫波动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也没有收回去的打算。前面细碎的短发早被雨淋得湿透,胡乱地搭在额头上。
他真的是很好看的男人,这么狼狈,依旧有令人目眩的资本。譬如她也不由觉得赞叹,承认单单看着,就会有怦然心动的沉迷感。
但是也只限于一瞬间。
黑白色的少年在相片上对她微笑,她回以很长久的注目,轻声对旁边的人说:“回医院。苏容康,我要你回医院。”
他固执地看她:“如果我不肯呢?”
嘶嘶拉拉的一阵响,是她先前丢下的那把伞,被风吹得滚了几滚,旋转着到了她手边。她忍着冷,拿住伞柄。
“你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苏容康嗤地笑了,“我又不会一直在这里。”
“我会在这里等到你肯去为止。”她说,“我会一直等,等到你同意。”
她的样子平淡极了,不带一丝威胁意味,她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屏着气地等他开口。
“……随便你。”
站起来的时候苏容康踉跄了一下,莫燃没有看他;他冷笑着转过身,莫燃没有看他;他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莫燃还是没有看他。鞋底踩踏着铺着一层水的路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还有碾着碎石子的咯吱咯吱声,都一并远去了,大而空旷的墓地,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却没有做任何动作。
灰色林立的墓碑,都长得一模一样,放眼所及,是一片默不做声的沉寂。
细细的落雨听在耳里,有种静谧的哀伤。她耐心地等了片刻,终于听到急促的、由远而近的脚步,走得很重,好像带着怒意,又是认命一般的无可奈何。
“你就是知道,我没办法狠下心,我就是没办法看着你不管!”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是,我就是爱你!你不就凭着我爱你!”
她抬起头来,看浑身上下湿透了的苏容康,他紧紧捏着拳,面容痛苦,眼中有些东西,极其锐利,直直地望到了她的心里。她的膝盖已经麻木了,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腿上传过有如蚁噬的刺痒,也尽力忍着。
他眼睛红着,呼吸不稳地喘息,衬衣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跟着胸膛起伏,不能自已似的微微颤抖。
“那不可能。”莫燃喃喃地说,“……那不可能。”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逃避了。
上一次她可以装作没听到,也可以认为是他在说谎。但她无法再次用拙劣的理由把自己蒙骗过去。
苏容康口口声声说爱她,他到底为什么会爱她?
他们一道出现在医院门口,秦思谆和白卿卿早候在那里,看着沉默不语的两人,只能互相交换疑问的眼神。苏容康面色十二分的阴沉,拽着她的手往里走,她被拉得踉跄好几步,他也不管。他应该已经疲累到极限,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份力气,硬是按得她挣扎不得。
住的当然是高级病房,门被推开,砸到墙上,砰的一声。她小心地转动手腕,他瞧她一眼,慢慢放松力道,任由她退后几步,无措地四下打量。
他太累了,走到白色的病床边,立即倒下去。秦思谆追上来,瞧见后急忙去扶他起来,小声责备:“你这孩子懂事吗,身上雨淋成这样,怎么能直接躺下去?快些脱掉,看这一身湿的。”
边说着,手上就在帮他把衬衫纽扣解开,看都没看莫燃一眼。莫燃进退两难,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踟蹰几秒坐到旁边的陪床上,无意识地发呆。
她没察觉自己在看哪里,倒是苏容康翻了个身,忍着不耐烦说:“妈,别弄了,我自己来。”
秦思谆说:“多大了,还怕别人看。”
莫燃回过神,正巧瞧见他光裸结实的后背,脸上有些烧,立马转移视线,假装在盯着地板。
“得冲个热水澡,这房间里就有个淋浴间,你快洗洗,把寒气发出去。”
苏容康声音闷闷的,“妈,我想喝你煮的粥。”
秦思谆有些心酸。她出身算是旧式的世家小姐,很少做繁重的家务。几十年来大都拜托阿姨烧菜煮饭,自己是不动手的,所以对厨艺并不擅长,不过两个儿子小时候一生病,她便一定要亲手煲粥,因为故乡有个说法,“亲娘粥,远鬼神”。她记得容敛是爱喝红豆的,容康则喜欢虾仁皮蛋的。
难为他还记得。
她不知什么滋味,揉揉眼睛,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做。”
临走时盯着莫燃,眉间隐忍的愤怒,不过儿子一瞬不瞬专注地看着自己,她太熟知那个眼神,那是他心里有企盼才会出现的表情。她知道现在的他还禁不起轻易激怒,于是只是沉下脸,一言不发走出去。
门被带上,苏容康立即坐起来,对莫燃说:“你去冲一冲。虽然没有换洗衣物,这里有两套病号服。干净的。”
“还是你先洗吧。”
“客套什么,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他往靠枕上坐了坐,冷冷说,“你现在就活生生一只落汤鸡,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略有些精神气,对她说话便不好听,明明是关心,说出口也格外刻薄。她嘴上不与他计较,心里却想,他自己看上去又好到哪里呢?面色发青,眼里有红血丝,头发被秦思谆用毛巾擦过,乱七八糟的。大约有些体力不支,说话时也只剩下平日一半的气势,显得有气无力。
她又叫一声:“苏容康,你先……”
“说话的功夫早冲好了。你别磨蹭行不行?”
莫燃暗道一声不知好歹,拎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病号服去冲澡。她尽量放快动作,用热水大略冲了冲,头发也不吹,就出去叫苏容康。叫了两声他没应,她有些慌,过去晃他:“苏容康?”
他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噢。你好了?”
“你难受吗?”
苏容康摇头,撑起身子,脚步虚浮往淋浴间走。莫燃有些忧虑,跟上去,他却突然回过头,挑了眉头冷淡道:“怎么?要跟我一起进去?”
她自然有些尴尬,忙走开了。
在外间拿了吹风机吹头发,她想毕竟是高级病房,什么设备都一应俱全,无处不周到。
父亲年轻时很少生病,惟一的一次大病,就没能好起来。那时住的也是高级病房,不过她哪有心思注意这些,见到父亲一次比一次消瘦,总是忍不住哭。她有些伤感地想,要是没哭那么多次就好了,父亲总归还是希望她幸福,那走的时候也许会更放心一点。
杂七杂八的,也不知道想了多久,浴室里水流声就没有断过,苏容康用于洗澡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莫燃又等了一会,跑过去敲门:“苏容康,洗好没有?”
没有回答。
水声还在响。
“苏容康?你听见了吗?”
这样的音量,他没可能听不到。
“……苏容康!”
心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拧开门把手,里面热气弥漫,十分窒闷。莫燃咳嗽一声,用力地挥开水汽,侧躺在地面上的人影渐渐清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没事吧?!”
半扶半拖地把他架到病床上去,腿一直在打颤,不知在恐惧些什么。苏容康紧紧闭着眼,眉头纠结在一处,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嘴唇发白,呼吸滚烫。
莫燃去探他的额头,可能是正在出汗的缘故,并没有多灼热。按铃叫了护士来,又是开药又是挂瓶地忙了半天,再坐下来时,他汗渐渐出得少了,热度却明显上升,隔得稍微近一些,就能感觉到那股子炙手的热。
“你不要有事……”她声音细细的,重复说,“没人希望你出事。”
而他昏昏睡着,发出含糊的梦呓,似乎睡不安稳,不适地翻了个身。
也许这么睡着反而好一些。
不会有清醒时相互面对的尴尬,卸下面具也看不到真实的自己。莫燃坐在一旁,呆呆盯着输液瓶看,透明的液面以觉察不到的缓慢速度下降,输到他体内的到底是什么,力量,还是勇气?
她有些头晕,喉咙里涩涩的,像有沙子在磨。她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还要上班,居然就这么跑走,都没有请假,到时候要怎么说,心里还没有盘算好。
又一滴药液缓缓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