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见苏朝卿,倒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不禁扑上去抱住丈夫,大哭:“你怎么这样倒霉啊!”接着又骂道,“这两个狗官怎么这样狠呀!”
苏朝卿微笑道:“你不要为我难过。我尽管受尽刑罚,但我没做软骨头。你放心,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于县令的事,决不会做对不起全县乡亲的事,哪怕是死!”
“好样的,我的爱人!”明月给了苏朝卿深情一吻,然后跌跌撞撞走出县衙。
此时,于成龙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
六年来,自己一心一意为民,兴生产,战瘟疫,修学宫,深入虎穴捉强盗……可说是夙兴夜寐,鞠躬尽瘁,终于形成了罗城五谷丰登,社会安定,百姓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可喜局面。可是上司却视而不见,非但不表彰,相反还无中生有,污蔑我贪污。这实在不公啊!老天怎么不长眼睛啊!更令人痛心的是,跟着自己做事的几个人,都受到牵连,遭到折磨。他知道苏朝卿受到严刑逼供,也知道吴教谕已被拘禁,受到残酷体罚。夜里,每当听到县堂传来毛骨悚然的哀嚎,他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从头顶凉到了脚跟。跟自己的这些仆役,待遇可以说是最差的。跟自己数年,他们仅仅生活得以温饱。别处的县衙书吏,衣服光鲜,生活富足,娶个媳妇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想到此,他感到心中一阵内疚。而吴老先生,为兴学宫,教授童生,可谓赤胆忠心,却也遭此非人折磨。
大堂里的哀叫声一阵接一阵传来。若是他们受不了酷刑,屈打成招怎么办?那自己此生的清名便毁了,前途也完了。自己很可能将在牢狱中度过余生。想到此,他不寒而栗。
此刻,他犹如牢笼中的困兽,出不去,更无法解救手下仆役。他心头悲凉极了,绝望极了。
数日来,他蓬头赤脚,不戴帽不穿鞋,坐在屋里两眼发呆。实在饿得不行,弄点剩汤冷饭,胡乱吃一点。夜里买四文钱一壶的酒,没有小菜,不用筷子,喝着闷酒,他微微有些醉意了。忽然,他念起一首悲怆的唐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忽而,他又愤懑地吟诵起了那字字泣血的元曲《窦娥冤》:“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他痛哭流涕:“老天爷,还我清白,还我手下仆役的自由!”
此时的他,真想一死了之:如此辛苦,如此清廉,反遭怀疑,遭软禁,声名遭到如此的损伤,头上戴着贪官的帽子。如此屈辱,如此痛苦,真不如一头撞死在县衙那石碑上算了!
他满地打滚。他忽地站起身子,正要拿头往石碑上撞,猛然一激灵:不能,千万不能死!我若是自杀,岂不正中了那些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的诡计?岂不成了名副其实的贪污犯?这样,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冤屈了!
邬知府见他整日疯疯癫癫,怕他自杀,自己要担责任,便吩咐差役不用监视,让他去疯,最好是醉酒后跌进河塘里或是粪池里淹死。
于成龙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忽然他跑进了关帝庙。看着白发白须的城隍老爷,手拿记事簿,双目清澈,一副善恶分明的模样,他立即上前,一边拍着城隍老爷的塑像,一边声嘶力竭地哭诉:“城隍老爷,你是管一方的菩萨。我一到罗城,就住在你身边,你最了解我。六年来,我为罗城百姓,所做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看得一清二楚。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呀!你为啥不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让我从眼前的苦海中解脱?让我手下仆役不要受到非人的折磨!你快些开口呀!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快些帮我脱离苦海吧!我要早日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侍奉老母,抚养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城隍依然微笑着,用明亮的双眸看着,没有说一句话。
夜深了,他坐在巍巍的大榕树下,伤心地说:“大榕树啊大榕树,你冠盖如云,浓荫匝地,为啥不帮我遮风挡雨?”抬头望,北斗七星闪闪发亮,他喃喃地说:“北斗星啊!你为啥不为我指一条光明之路?”
榕树无语。北斗闪烁仍沉默着。他简直要发疯了。
此刻,从山西跟他而来的书吏苏朝卿死了。
他受尽酷刑,从坐老虎凳后,还受过灌辣椒水、手指钉竹签。每当施酷刑时,他都拼尽九牛二虎之力,咬紧牙关,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甚至咬烂了自己的舌头,始终不招供。渐渐地,他意识到,这次他若是不招供,还有更多的酷刑在等着自己。他不知道,这些灭绝人性的瘟官,接下去还会施展啥损招?人的忍受力是有限度的。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忍受力已到了极限。他知道,只要再加一点点,再来一次酷刑,自己就会因忍受不住而招供。他知道锻炼成狱,酷刑可以制造冤屈,把白的打成黑的道理。唐朝著名酷吏周兴不是把人塞进热瓮中,使再坚强不屈的英雄壮汉也招了供吗?以后,他的继任来俊臣不是又同样用“请君入瓮”的方法,轻而易举地让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周兴乖乖地招了供吗?想到这些,他不禁阵阵后怕。与其招供苟活,不如一死清白!于是,便趁深夜看守松懈之机,撕破衣服当绳子吊死了。
而在另一处监牢的吴教谕,面对跪地的屈辱,和逼他招供的折磨,同样以一个撞向石案桌的悲壮之举,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这是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天上雷鸣电闪,风狂雨暴。那雷,崩山裂地;那风,呼啸拔树;那雨,如江河倾泻。
邬知府和郎编修,面对两具尸体,在这天崩地裂如山洪暴发的雷电风雨中,不禁浑身发冷,阵阵战栗……
两人的死,哀天动地。罗城的百姓激愤了。成百上千人奔向省城。他们又一次来到巡抚衙门前,那块三年前他们来过的芳草地。愤怒的喊声如大海的怒涛。他们跳上那块高高的垫脚石,拿起大鼓槌,擂响了为“于父母”鸣冤的大鼓!鼓声咚咚,如战斗的号角。群情激愤,如火山喷发:“惩治贪官,解救清官,还‘于父母’清白!”
巡抚金光祖、总督卢兴祖都被惊动了。直到此刻,他们才知道罗城发生了颠倒黑白的一幕,才了解到罗城出现了惨绝人寰的事件。
他们被震撼了。他们愤怒了。巡抚受总督之托,亲自带着人马,快马加鞭,赶赴罗城。
他们看到,罗城的山水是那么的秀美,罗城的田野丰收在望,罗城的城乡生机勃勃。然而,由于那股妖风,这块和平美丽的土地上竟笼罩在腥风血雨和死的沉闷中!
金巡抚严厉责问邬知府:“你们查到于成龙什么了?”
邬知府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已被撤职。” 金巡抚威严地说,“接受查办!”
邬知府随即被扣留起来。
接着,金巡抚又对满脸尴尬的郎编修道:“你颠倒黑白,逼死人命,等着听参吧!”
郎编修面如死灰。想到下半辈子要以监牢为家,他吓得一下子瘫软在地。
金巡抚和乡亲们在四处寻找于县令。最后,在关帝庙后的那棵大榕树下,发现了须发皆白、衣衫褴褛,如同叫花子一般的罗城于县令。
此时,他已奄奄一息,僵卧在地……
“贤县令,你受委屈了!” 金巡抚搀扶起于成龙,亲切地说。
于成龙一见面前是金巡抚,扑地一声便跪倒在地:“谢谢大人恩典!”他仅说出一句话,便禁不住泪如雨下。
巡抚金光祖对于成龙充满怜惜道:“你的清廉,罗城百姓有目共睹!我们深为感动。你是广西最清廉的官员!”
很快,他与总督卢兴祖共同会衔上奏:
罗城处群山怀抱之中,地瘦民贫,民风强悍。于成龙任县令以来,夙兴夜寐,兴农业,战瘟疫,建学宫,创养济院,冒死率众入强盗窝解救百姓。于成龙廉洁爱民,办事精明而有魄力,政绩声望有口皆碑,被罗城百姓称为“罗父母”。特此举荐于成龙为全省卓越之官员,请朝廷施恩给予嘉奖。
于成龙终于获得平反昭雪!
接着,罗城开始为两个被逼致死的忠烈料理后事。
吴教谕年过七旬,既是高寿,又是冤屈而死,仫佬族族人按仫佬族的丧礼习俗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于县令亲自为他书写了对联(后来刻在坟面上):
才高八斗执掌全县教化
义薄云天堪称罗城楷模
横幅:德高望重。
苏朝卿的葬礼,则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他入赘仫佬族,理当是仫佬族人。可是,按仫佬族的丧礼习俗,他和吴教谕显然大不相同。吴教谕是高寿,其阴魂就称为家仙,名字可以列在祖宗灵位上。而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死了,属于非正常死亡,其阴魂都属野鬼。野鬼的名字不能列在祖宗的灵位上。因此不能用大棺材,只能用木板拼成简陋的四方小棺材。下葬时,也不能用两根木杠抬棺材,只能用独杠抬。而因事故死亡的尸体入棺材后,则在死的地方就地掩埋。
苏朝卿的葬礼,引起罗城百姓极大关注和反响。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朝卿是为了保护于县令的清白而死,他的死比明月山还重!”梅金宝队长代表青年激动地说,“这样的好人怎么能作野鬼呢?这也太不公平了!”
“对!朝卿是罗城的光荣,是千万青年的榜样,是罗城百姓的好儿子。他绝对不能作野鬼,应该作家仙!”
“是啊!朝卿是一个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为国为民献身的,如同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勇士,我们应把他列为家神!”
德高望重的族长召集仫佬族二十四个首领举行投票表决,一致通过一项决议:将苏朝卿列为“为国为民捐躯”的英雄,按家神规格祭丧,名列祖宗灵位上,与祖宗同等地位。
夜幕降临,一阵撕心裂肺的海螺声,呜呜地响起。紧接着,各种乐器齐奏,节奏凄悲。三岁的孝子跪在亡人灵位前。守孝的妻子明月在苏朝卿灵前大声痛哭。道公们也用哀悼的声调,念起经书:
青天明月尚亏圆,人生哪能有十全;
本道百年应五福,谁知一旦赴黄泉;
满堂儿女肝寸断,合孝亲眷涕泪涟;
仅凭善士参宝偈,荐此亡者超生天;
释迦牟尼佛--本师释迦牟尼佛……
接着,以沉重悲痛的心情,反复念唱《哭丧歌》:
千不回来万不回,送到坡中作坟堆;
年年清明去挂纸,坟头只见纸飞飞。
又转向可怜的小男孩:
你父死了不转回,门前生草又生苔;
门前青草丛丛起,大门关紧无人开;
西方路上一只船,流流浪浪在江边;
不渡金来不渡宝,只渡你父往西天……
唱完,男女老少佩戴白布巾,在堂屋祭丧。
“大唱先生”致词:昊明不吊,哀痛灵魂,祭奠开始,大爱肃立。
祭丧后,开始“呼散”(出殡)。
猪头、猪肉、全鸡等祭品摆了上来。先做了一番祭奠。接着,道公身着袈裟,头戴法帽,手拿宝剑。一群道徒敲锣打鼓,吹唢呐开道。三岁孝子在其母怀抱中,捧着灵位。引路幡,耸入云天。送葬队伍,个个手拿着两尺长夹着纸钱的芦苇,头戴白巾,随后大哭。沿路鞭炮声不断,哭声连天,纸钱纷飞。
在送葬队伍中,走着面黄肌瘦的于成龙县令。他一边抹泪,一边自责:“朝卿,朝卿,是我害了你呀!”
银郎中和儿子搀扶住于县令,对他说:“于县令,朝卿是好样的!他若是地下有知,看到平反昭雪的今天,看到有成千上万的人为他送葬,他也可以瞑目了。”
明月披头散发,哀转久绝地走着。她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朝卿,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如今,丢下孤儿寡母,叫我们怎么活呀?”
听着这如泣如诉的话语,于县令心都碎了。
送葬一结束,于县令便对明月说:“姑娘,你若是愿意,我认你作干女儿吧。”
明月收住了眼泪。接着,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情不自禁地喊道:“阿爸……”
两年后,当于成龙从家书中得知,次子廷劢媳妇难产而死的消息后,要廷劢娶了明月。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