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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罗城“于父母”(6)

一席话,振聋发聩。众人纷纷抬起头,束束惊诧的目光一齐射向那个衣着寒酸如同叫花子的老儒。

于成龙指出了盗贼形成的根本原因,然后便指出根治盗贼的方法:“因此其责任,在于官员清心寡欲。一是提倡德化教育,以端正民风;接着组织保甲,以防不测事件的发生。官府不草菅人命,不盘剥民脂民膏,不耽误农时,及时组织百姓耕种,使百姓各安于其家,各爱恋妻子儿女。这样,何愁草寇不除?”

金布政使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学历低下(全省官员数他学历最低)、老迈迂腐的县令口中竟能说出这番洞察分明、极有见地的话语,不禁暗暗惊讶。紧接着,他又提出第二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山河地理险要之处,如何屯兵防守?”

于成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山河地理,或水或陆,没亲到其地,难以凭空设想具体防守之策。大致上,本省西部地势险要,民风强悍,屯戍之兵不可不设,而带兵之法不可不严。军队是用来保卫百姓的,但也有祸害百姓的;军队用来防备奸民,但也有做坏事的士兵。因此,屯兵设防,宁精而勿滥!”

“好一个宁精而勿滥!” 金布政使从心底里喝出一声彩。但他没有表露在脸上,他忽然想起广西众多驿站倒闭之事,便问道:“倒闭废弃的驿站,如何才能像当初一般兴盛?”

“驿站最让百姓苦累。当汤火初出之时,或许可慢慢商量复兴。但煌煌法令火牌勘合之处,必须严禁用驿站办私事需求索取等弊端。一年四季,设立簿籍检查核对,有司真心奉行,不要加以谴责。如此,则百姓和驿站都不受侵害,要重新复兴到当年的样子,也就不难了。”

接连三个问题,于成龙皆对答如流。这令全场府县官员惊骇不已。

金布政使不禁对于成龙有些刮目相看。他心中想:山西历来是屯兵之地,向来出大将,于成龙看来对兵书战策有所研究,我不妨考问考问其他事情。想到此,他又提出了一个令各级官员都感到棘手的问题:

“朝廷限期完成的差使,如何才能按期交差?”

这个问题涉及政治、军事、经济、刑事等,面很宽,是个包罗万象的问题。要让管理一县的县令回答这个问题,实在勉为其难。府县官员个个面面相觑。就连管一省刑狱的按察使,也觉得挠头。这正是金布政使感到头痛的问题。

但于成龙只迟疑了片刻,便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朝廷交代的差使,最是森严,各级官员怎敢不殚精竭虑?但广西与内地不同,因地险民穷,瘴疠遍地,故官吏仆役缺少。一两个经办人员要兼理六科,事多人少,案卷成堆。加之丈量土地,编审户口,催促垦荒,哪件事都称为重大,凭一两个书吏,虽日夜操劳,终因人手太少,事情必定拖延。”说到此,他停顿了片刻,加重了语气,“我觉得广东地区擅长书法和算学的人才多,若是招来使用,此事自然可以缓解。”

金布政使连连点头,心中不免暗暗惊讶,这于成龙怎会如此了解广东之事?看来,这于成龙胸中有一盘大棋,真是处处洞若观火啊。此刻,他忽然想到广西官员普遍遇到的头痛事,于是把考问换成了请教的口气:“土司管辖的汉族和彝族交错地带如何立法,如何才能使边疆巩固,百姓相安?”

“从古以来,在少数民族设立土官,就是因为他们人地相宜,性情相似,以彝治彝,赐彝爵禄给土司以为朝廷所用,所以无反复之忧虑。如今彝族与汉族同处一地,残忍多乖。这都是因为土司官吏左右,没有正气之人教导,没有好的法度来约束,以至常常出乱。若是下令给以教导,选择合适官员奉公守法,使其内地和平,缴纳贡物和税收而不再苛求,自然可相安无事。”

金布政使早就听巡抚夸奖于成龙是一名廉洁奉公、政绩卓越、深得百姓爱戴的县令,心中有些不以为然。此时,便想考问一下面前这个“政绩卓越”的人到底有怎样的治县良方,于是接二连三地提出了几个问题:

“怎样清理刑事案件,使百姓无冤屈?”

“刑狱案件,是百姓性命攸关的事,宁可入狱少出狱多,不可入狱多出狱少。如此,官员的好生之德,自然使百姓与官员关系融洽。告状打官司的事,与风俗有关。严禁教唆,接到案件,先审查体察原告的话语和神态,不滥准其词。如此,刁顽的风气便可以止息。”

“怎样召集流民,使他们参加垦荒?”

“战乱之后,百姓逃散,田地荒芜。只要免除徭役,休养生息三年,吏静民安,流民可不招自来,荒芜之地可逐渐得到开辟。”

“怎样审察剔除衙役?惩戒贪官污吏?”

“贪官污吏,是害民害政的根源。但广西烟瘴肆虐,地疫民贫,因此官吏往往重性命而淡薄富贵。加上省里政令严肃,各级官员即使有不好的,也闻风而丧胆。因此,对百姓危害最大的,要数衙门里的坏差役。这些人狐假虎威,敲诈勒索。要审察剔除这些奸猾差役,首先,人员不可多派;其次,对派出去的差役严加审察;最后,对危害百姓的差役,严加惩处!”

听说于成龙无比清廉,到底是想博得清廉名声以求升迁,还是确实清廉?于是,金布政使又提出一个问题:

“为官如何激浊扬清,做到清廉?”

于成龙微笑着,平静地说:“清心寡欲,不忘天理良心。”

至此,金布政使总算结束了对于成龙的考问。他心中升起了一种敬意和爱才之心。

忽然,金布政使看到了于成龙的破旧衣衫,想起不少府县官员对他的议论:“于成龙穿这破衣衫,简直是给我们官场丢丑,给大清朝廷丢脸!”他觉得于成龙的确做得太过分,实在有损官场体面,有标新立异之嫌。于是,他严肃地问:“于成龙,你为何来省城公干还穿着破旧衣衫?”

于成龙面有愧色地回答道:“卑职任职罗城已有三年,但百姓还没有丰衣足食。病灾瘟疫,夺取了不少人的生命, 我心中很感惭愧。我既无功于国家,又无德于罗城百姓。范公仲淹教导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今,罗城百姓还缺吃少穿,若我穿上华丽衣衫招摇过市,这同侵害百姓的盗贼有何区别?”说着说着,他眼里竟闪烁着泪花。

于成龙这一番宏论,如长江之水滚滚而下,一泻千里,涛声不绝于耳。官员们个个听得惊心动魄,肃然起敬。当听到无功于国,无德于民,若华衣美服,于盗贼有何区别的话语时,不少人坐立不安起来,屁股如坐针毡,又痒又痛,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有个知府不禁妒火中烧,骂起娘来:“你这山西老儒,骂我们为盗贼,你是何等人?你年将知天命,却只做到七品芝麻官,满腹牢骚,只好用骂人出气。你这死老头,今天恶语伤人,至少伤了一半的官员,看样子,你的官是当到头了!”

另一个知府立即附和道:“说不定一任未满,就滚蛋了!”

今天之事,大出金光祖布政使的预料。他接连考问了这么多问题,于成龙居然一个也没难住。如此博学多才,天下少有!忽然,他脑海中闪出一个人来:诸葛亮。诸葛亮未出茅庐而知三分天下之大势。眼前这偏居荒城的光杆县令于成龙,未出罗城,广西全省事务如在手掌之中。他心想,若是今天换个位置,由于成龙来问这么多涉及全省事务,且不少均可称为刁钻古怪的问题,自己就未必能回答出来。这么一想,他不禁对于成龙之才很是佩服,赞叹道:

“奇才,真是天下奇才!准确地说,应称为怪人奇才!这么个奇才,把他丢弃在小小罗城太可惜了!这是人才浪费!此人是做知府的料,是治理一省之才,若把他留在省城,将是我一个有力助手!”

于是会议一结束,他立刻向巡抚卢兴祖推荐:“卢抚台,罗城县令于成龙,不但清廉,且博学多才,精明能干,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把他放在罗城小县,太埋没人才了!应该把他调到省城,协助治理省域,将是我们一个有力助手。”

“那你说任命他什么官职合适?”

“按他的才学,让他当个省城桂林知府,估计完全能够胜任。但从七品县令,一下子提拔为正四品的桂林知府,连升六级,这对没有特殊政绩的他来说,不但难以服众,估计吏部也不会批准。”金布政使道,“可以委任为府通判。”

卢巡抚点头道: “这的确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才。既然我们都有同感,那就先把他留在省城。至于具体官职,我们再商讨--看看哪个部门官员缺额?”

当跟随于县令去省城的向导兼伙头老罗背着旧棉被,垂头丧气地回到罗城,把于县令被留在省城,省里要重用他另委官职的事一说,罗城人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如同天塌地陷。

德高望重的吴教谕激动地说:“我们罗城从破败到如今复兴,离不开清正廉明、呕心沥血的于县令。他是罗城的指路明灯和中流砥柱,我们决不能没有他!”

“那省里大官要留他,我们也没有法子呀?”有人哭丧着脸说,“我们又不能上省城去抢!”

这话如同火星,在吴教谕眼前一亮。他说:“若是真要于县令回来,我有个办法可以一试。”

此话一出,众人便紧紧地围住他:“老先生,快说办法!”

“组织三老、乡绅等一批人去省城要--去苦求!”吴教谕道,“事不宜迟,要快去,趁省里还没委任于县令新官职前赶往省城。否则,若等省里任命下达,那就黄花菜也凉了!”

于是,一支约百人的“请愿团”浩浩荡荡连夜出发,赶往省城。

一路上,他们饿了,就拿出自带的干粮吃;渴了,就喝山泉水;困了,就躺在露天的草地或稻草堆上迷糊一会。几个年过七十的老先生走不动,就被其他人轮流用滑竿抬着前进。结果仅用了两天两夜时间--赶在省里对于县令的新任命下达之前,到了省城桂林。

这天早晨,当巡抚卢兴袒、布政使金光祖和按察使、学政等一班官员来到巡抚衙门,正准备研究于成龙的任职问题时,猛然见到抚衙门前那块草地上,黑压压地坐着一大堆人。他们不禁吃了一惊,以为是来闹事的。按察使准备下令调集大批兵丁前来护卫,被卢巡抚喊住了:“别慌,先看看再说。”

卢巡抚仔细一看,这些人脚穿草鞋,身穿蓝色土布衣裳,秩序井然。队伍中打出两条横幅:

“于成龙大人是罗城最清正廉明的县令,我们离不开他!”

“恳求巡抚、布政使大人,归还我们的‘于父母’!”

一见巡抚、布政使来到现场,罗城“请愿团”个个号哭:“大人,大人,可怜可怜我们罗城!”

顿时,巡抚衙门前一片涕泣之声。金布政使对众人道:“我们提拔于县令,也是为了让广西更多的乡亲受益啊!”可是无论他怎么说也不行,这些人十分固执地说:“他没来罗城前,你们为什么不提拔他?如今我们罗城刚刚开始好转,于县令要是一走,我们罗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清官,罗城要好起来,再也难以指望了!”

说着说着,众人扑通扑通纷纷跪倒在地,咚咚地叩头不已。几个老人的额头已经磕出了血。金布政使连忙道:“乡亲们快起来,别把额头磕伤了。”

可是老人们回答:“只要省里青天大老爷能把于父母归还我们罗城,我们就是额头变成烂柿也愿意!”

罗城“请愿团当夜便露宿在巡抚衙门前。第二天又继续静坐在那里等候。不少年老体弱者昏迷过去了,亏得省里派郎中前来救治。但他们已横下一条心:“不放于父母回罗城,我们坚决不走!”

最后,卢巡抚没有办法,只得对布政使道:“放于县令回罗城吧,再继续下去,非闹出人命不可!”

听说省里同意放于县令回罗城,衙门前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巨浪般的欢呼声。人们欣喜若狂。有人燃起了鞭炮。

于成龙热泪盈眶道:“我有何德何能,竟受父老乡亲如此厚爱?”

金布政使看到这幕情景,感动地说:“做官做到老百姓如此爱戴的地步,罗城何愁治不好?”

卢巡抚喃喃自语:“于成龙如此得民心,又如此有才,前程未可限量,说不定能超越我也未可知。我以后应竭力推荐他担任更高一级职务,以树立楷模,推动全省。在朝中,也可得一个伯乐的美名。”

由于连日跋涉和劳累,老者和不少体弱者回程都走不动了。于县令便安排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滑竿抬,或搀扶着他们慢慢走。他拿出一两碎银私银给他们作路上用,又买了一些罗城紧缺的纸张和药品一类东西,叫他们带回。自己则与几个青壮年乡亲快速往罗城赶。

“我这么长时间没在罗城,不知罗城啥模样了?我得赶紧回去处理!” 于县令心急火燎地说。

第三天下午,于县令一行来到与罗城相邻的柳城县城郊。忽然,他见到两个男子抬着一个包裹着头巾的少妇在匆匆赶路。好像少妇有什么疾病,身上盖着一床大被。周围跟着三四个健壮男子。那少妇常常不小心会把被子弄开,跟随的几个男子生怕少妇被风吹了,不时地伸手为她掖被。

于县令对身边一个精明老练的中年人耳语道:“这伙人很可能是强盗。你偷偷跟随,看他们落脚在哪个村庄?注意,千万别让他们发现。”

过了好一会,这个跟踪者回来报告:那伙人到了离这里五六里远的乌洞村。村前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榕树,有两个男人出来,把他们迎进了一个东头的院子。

于成龙连忙进城拜访柳城县令。此时,柳城县袁县令已调离,现任县令姓沙。于成龙对沙县令说:“有一伙大盗已经来到城郊。望速派得力人员前往捕捉!”

柳城沙县令系两榜进士出身,向来瞧不起连举人也只中个副榜的于成龙。再说他境内出了一伙大盗,于他这个县令名声也不太好听。于是,他恼怒道:“你别瞎说。本县经过几年励精图治,虽不能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清平世界,但大盗早已闻风丧胆,逃之夭夭,你别草木皆兵!”

于成龙不免笑道:“好,这样就好!恕于某多嘴。”说完转身便走。可刚出县衙,忽见沙县令急匆匆面如土色般追上来。

他一把拉住于成龙:“于县令,请您回县衙稍坐片刻。刚才沙某无知,言语冲撞,请贤令切勿计较!”

原来,于成龙前脚刚走,县衙钱库头目就急急跑来禀报:“钱库失窃白银一千两,赤金八宝玲珑塔一座,宋代青花窑瓷瓶一对!”

这一惊非同小可,沙县令不禁魂飞魄散,全身发抖。这一千两银子是省里刚拨下来的赈灾和造大桥款项。赤金玲珑塔和青花瓷是县内最大寺院的镇寺之宝。因最近寺院拆建,怕不安全,故存放在县衙银库。这三件,无论失去哪一件,都不好交代,也赔不起。追究起来,轻者革职,重者坐牢充军。

于是,他惊慌失措地拖回于成龙,一边好言道歉,一边派人茶饭伺候。十万火急,沙县令终于取得于成龙谅解,立即点起健壮士卒五十名,亲自率领,急急忙忙紧跟于成龙往城郊扑去。结果,当场抓获八个强盗,追回白银九百两(一百两已花天酒地花掉了)和宋代青花瓷瓶。接着又根据强盗口供,从强盗秘密窝点--一个古墓里,找到了玲珑宝塔。

这下真把沙县令感动得差不多要跪地叩谢。他十分困惑地问:“于兄,您为什么一看到这伙人就知道他们是强盗?难道您像刘伯温一样能未卜先知?”

于成龙笑道:“这道理很简单。你想一想,哪有少妇卧床而让多个男人伸手掖被的道理?这包裹着头巾的少妇,必定是假扮的,是个男子。这些人不断地掖被子,说明被子里肯定有名堂,一定有试图掩藏的财物。女人生病回到家,理应妇女出门迎接,可只见男子,不见女人,肯定有问题。加上两个强壮男子抬少妇,尽管匆匆赶路,但脚步小心翼翼,好像怕打碎什么东西。这说明被子底下有易碎的瓷器一类物品!”

沙县令恍然大悟,佩服得五体投地:“于县令真是用心细微,破案如神啊!沙某智力不及您老兄十分之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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