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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抵达新疆乌鲁木齐时正是下午。灿烂无比的阳光穿过透明的近乎无尘的空气泼洒在桑的脸、胳膊等裸露的皮肤上，以至于桑不得不手掌当伞，遮挡这热烈的近乎灼烧的抚摸。
哈，这个有着千姿百态的地理景观，叫人眼花缭乱的多民族服饰，世界上离海洋最远的陆地，从武汉出发坐火车需80多个小时，皋向往已久，一梦30多年，并至今仍在梦中飘移的地方——却让桑一步就飞到了！
灼烧中的桑思绪哗哗如泉涌——好题材，表现两代人之间的差异及命运跌宕的题材。这代人最大的特点是务实，是说干就干。赴新疆的头晚上，皋正好打来了电话，桑说，舅舅，明天这个时间我已到了西部之都乌鲁木齐了。皋一愣（电话这头桑可以“看”见他手一抖），紧接着一喜，忙不迭告诉桑他最要好的同学姓名地址，让桑有空去看看，他叫昌，外号野马。赴新疆的头晚，桑彻夜不眠，一口气拉起了剧本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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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驱车费尽周折、差不多围着市区绕了大半圈，才绕到“都市里的村庄”。在那片美丽得有点落寞的田野里，找到了皋。皋正躬身挥锄在懒洋洋的夕阳下翻他的菜地。那姿势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曾经放马山野扛枪打仗的将士，联想起“解甲归田’采菊种柳”的意境。不过，皋从没有披过甲，自然也就无从享有浴血奋战赫赫战功的历史。倒是他的父辈在刀光剑影兵荒马乱的年代颠了大半生，而皋基本上是以“臭老九”的身份在没有腥风血雨的岁月，毫无知觉地消磨掉了自己的抱负和锐气。
桑没有打断皋的劳作，直到皋抬头定睛发现了她。
一开始皋闭口不谈妮娜的故事。桑小心提起“那个苏联姑娘……”皋只是哦了一声，并瞟了一眼厨房。叮叮当当的淘米切菜声从那里飘来……
往事过去多少年了？他那正围着锅台转的妻，鬓发已泛起丝丝银光，眸子不再清亮透澈。躯干在日渐枯萎，血压忽高忽低极不稳定，就连最关键的部位心脏也已经有了“撕撕”的杂音，跳得不那么均勻，犹如一架老式挂钟——那么，还提那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往事干什么呢？皋心不在焉地想。
你喝茶，请，你来得少，喝茶，新茶，刚沏的新茶，尝尝，这是自己种的花生，也很新鲜的，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皋有些语塞。不谈妮娜那么就谈专业吧，桑又从这里引出话题，皋顿时好像注入兴奋剂，话语如裁不断的水流。
皋之所以会选择畜牧学这个专业，除了受当时宣传调子高亢的感染之外，还与他天性与动物合群，自小就酷爱养些个猫哇狗的，甚至连麻雀都是他的宠爱对象，以至于家里整天闹哄哄的，好比开了一个动物园，惹得父母讨厌死了。皋到现在仍积习难改，房前屋后均有一群鸡、鸭纵队。咯咯叫地下蛋抱窝。
少年的皋的兴趣就好比一只万花筒，五彩缤纷又瞬息万变。语文老师欣赏他的文才，常把他作文当范文全校宣讲；俄语老师是班主任，尤其喜欢他一笔漂亮的俄文字体和娴熟的口语。让他担任课代表、班干部。
面临中学毕业的皋，鋳躇满志，却不知该作何选择。
家里人开始给他当参谋都这么说，玩笔杆子太危险！动不动就有一顶帽子照你头上扣着。这碗饭难吃。同学好友则提醒道：俄语只是个工具，非独立专业，你除了学这门课外，将来还要再学一门别的什么’才能在社会上混饭吃，那样要学两次，不划算。
那么，他想，就学生物怎么样？他那时除了对动物有好感外，对生物也充满不可理喻的热情。整天埋头实验室做试验，鼓捣那些个烧杯试管等玻璃器皿试剂什么的。用蛋白做无性繁殖，从这个管倒入那个管，又从那个瓶倒入这个瓶……入迷到废寝忘食的程度，仿佛自己已经成了什么学家一样。他被报刊宣传激励着，被自己的想象激发着，推动着，向一个目标走去O
皋后来发现，人的创造力就是这样被激发出来的。
但真正使皋坚定不移地走上畜牧师之路的，是受老大哥苏联家喻户晓的农艺师米丘林、女科学家勒伯辛斯卡娅等吸引，是这些专业拔尖成绩显赫的报刊“明星”对他精神尽情普照的结果。最有趣的是皋写的作文，毕业前夕为高考而准备的作文——他至今还记得那题目是《我的第一职业》。
“我的第一个职业就是畜牧，大学毕业分配到牛羊成群验马剽悍的新疆……”皋很得意自己脑瓜里竟有那么丰富的词汇奇特的联想，得意自己文采斐然、妙语连珠。甚至把当时电影中特有的故事情节都搬进了作文里，这样就使他的手笔显得不同于一般，简直就有几分创作小说的味道。
“阿哈依买卖提，什么的，连人名都起得煞有介事。当我在新疆畜牧业充分显示我的不凡才干与丰富学识时，因为技术上的问题与当地保守的农场领导发生了矛盾冲突。后来在事实的教育下，领导终于酌情转变了思想，我被上级主管部门授予先进分子的荣誉。胸前挂上大红花进北京人民大会堂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受到当地牧民的推崇热爱——”无疑这篇作文颇有点个人英雄主义的痕迹。好在那个时候还没有极左到没完没了地反对这个英雄主义的份上，所以，文中所洋溢的浪漫激情和写作才华一下使皋在老师同学中名声大噪。
语文老师为班上有皋而骄傲，不仅全校宣讲，而且给皋打的分数都是破天荒的，5分制上加了一分：6分。老师说这样出色的作文，我认为打6分还嫌少了。
三十年后同学聚会还有人提到这段往事，对皋说，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你那篇“给了6分还嫌少的作文”。
好汉不提当年勇，皋说，皋这时已经少有英雄冲动了。倒是他那个外号叫“野马”的同学昌，北京上完大学就直奔了新疆，且一去三十年不归家。桑说你后来没有沿着写作的路子走下去是否有点遗憾？皋说，不，这条路太难走，幸亏我及早抽身。有趣的是我的写作才能有6年发挥在与妮娜的通信上，一不留神，他还是提到妮娜，在他情感生活中占了很大分量的苏联女孩。
皋从上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影集，几张微微泛黄但形象突出令人一见难忘珍贵无比的旧照片一下子照花了桑的双眼。
3
桑自小就对北方那个在世界文坛中影响巨大的民族怀有深深的敬意及特殊好感。也许是普希金、莱蒙托夫、契诃夫、托尔斯泰以及“三斯基”等一长串的名字所投下的光辉，也许是几部《列宁在……》的苏联影片的深刻影响所致。
潮湿难耐的梅雨季节，到处一片泥泞，一班初中生到农村学农劳动。绵绵阴雨将他们阻挡在农民的土屋里，男生们在外屋与女老师天南海北、聊天吹牛。女生们缩在内屋土床上打闹疯笑，叽里喳啦，桑独自靠在角落，借天窗的一片微光研读《叶尔绍夫兄弟》、《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这些当时能够在社会上流传的内部书籍。
多年以后，桑一点也不记得那些书中描写的究竟是些什么故事情节，但书中所营造的氛围和隐隐约约透过文字所表现的生存环境的近似，无疑使桑找到一些心灵安慰，使桑在那些脑瓜如一盆糨糊似的同龄人中显得少年老成。阅读为她打开了又一扇天窗，幻想透过它来探究不明朗的现实与未来。以至于多年后桑再见到这些书名依旧会如相遇老友一样亲切，像她的舅舅对那个苏联女孩子。
4
妮娜？切尔妮柯娃？安德列耶夫娜
莫斯科市，北14区，席良耶夫斯大雅街7栋8号
皋流畅地用美术字体写下这段人名、地名（分别用俄、汉两种文字），足见这段记忆是如何之坚韧，难为岁月折断或抹去，尽管流年似水。
妮娜的几张黑白玉照宛如影片中的特写镜头，那么醒目清晰，让人评然心动：一张像圣母一般圣洁无瑕的脸，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忧郁，笑容温暖细腻柔和。在学校，妮娜是团支部书记，跟我一样，皋说，非常巧合是我们都坐在教室的同一位置，最后一排。她就这么选中了我，后来我又把我的一个好朋友介绍给她的朋友，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彼此竟成为漫长岁月的精神侣伴。
桑盯着这张妮娜开支部会的照片出神，几位年龄相仿的男生女生，围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周围，列宁和斯大林的白色塑像高悬在深红的、饰有流苏的垂帘上。开会时妮娜不嬉笑，像个成年人一样，表情庄重，金黄色的鬈发梳起两条软软的辫子，煞是可爱地垂搭在双肩，辫梢上的蝴蝶结，不经意地流泻出豆蘿年华的纯真与稚气。
妮娜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让我把俄语扎扎实实地抓了九年，皋说，妮娜后来上高中的照片颇有变化，发育得完全是个大姑娘，丰满，健壮而成熟，女大十八变。皋说这话时正在渐渐萎缩下去。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了，皋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共青团员之歌》，桑一点也没记住那歌词，只是觉得皋的澎湃激情，把一个字一个字吐得那么清晰的庄严神圣的样子，十分有趣。
皋仿佛又回到从前。
事实上，就在皋与妮娜热烈的通信期间，中苏两国关系复杂，皋当然不清楚这些，他也无从知道这些。政治场上的斗争在一开始总是处于绝对秘密状态以激烈而封闭的形式进行着。
皋当然不会知道这些，那时候“古丽雅”、“卓娅与舒拉”是他们常挂在嘴边的话题。
事实上，皋喜欢的那么多歌曲电影及文学艺术都与妮娜密切相关，对他来讲，妮娜不仅是倾听的对象，更主要的，还是某种理想的象征，而这种象征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后来。皋的大半生，都没有走出这片理想的光圈。
甚至当象征中苏友好的展览馆已经在滚滚浓烟之中，被几千公斤炸药炸成一片废墟，尔后又重建一座更现代化的商业大厦——甚至商业文明的副作用把那些漂亮姑娘糟踏得不成样子的时候，皋都不放弃他追随一生的梦想。
真的感谢是谁发明了异国通信这么个绝妙主意，把遥遥两地素不相识的男女以心灵纽带连接。而这种功用在今天已是被彻底地发扬光大了，已不局限于通信，而是扩展到空中电波、热线电话、荧屏之友，“夜莺热线”、“今晚你和我”、“今夜不寂寞”，那些隐秘或半公开的对话驱走了长夜的寂寞，释放了现实问题带来的心灵压力。
每当来自北方的一封封不寻常的信件，犹如白色的鸽子在墙内外来回穿梭，而贺年卡、照片与做工精美的书签飘忽在皋的心灵空间时，皋便容光焕发，显得充实而快乐。
妮娜说，世界青年联欢会将在莫斯科举行，你是否可以争取机会来参加呢？如果你能来，请提前告诉我时间和车次，这样，我会去车站接你，会用最美的鲜花迎接你的到来！
风华正茂的皋为了这句话兴奋了好多天，不，好多年。为了圆一个梦，他扎扎实实把俄语抓了九年。
临高中毕业，皋正当满怀信心迎战高考前夕，忽然检查出肺结核，立马被刷在升学圈外，成了“二等公民”。当头一闷棍差点把他打蒙，他一下子跌入情绪低谷，整日捧一本伤感小说，歪在床上背对着家人，再不就是独自发呆向隅而泣。皋的姐姐（桑的母亲）骂他说，没出息，小小一个病就把你打垮了？你这样消沉怎么对得起祖国！怎么对得起亲人？
姐姐的话他都听进了。但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是说给自己的，我这样没出息，如何对得起妮娜？美丽而多情的妮娜。
5
皋振作了起来情绪变得异常地高涨。配合医生治病，与病友组成学习小组，每周交换各自的文艺作品，交流彼此的体会，相互鼓劲（那时肺结核几乎等于现在的癌，犹如被判了死刑和死缓）。奇怪的是精神的力量竟然起了作用。
皋的病竟在逐渐好转。他又与一些积极分子义务宣传走上街头，手里举着纸筒做的小喇叭，口干舌燥不停地说：行人靠路边走，不要随地吐痰。一分钱报酬没有还干得挺带劲。皋回忆这段经历时，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神色，皋说，哪里像当今一些青年，自私冷漠，对什么都无所谓。信仰危机是你们这代人最大的不足！
皋终于还是考上了农学院畜牧专业，实现了他的第一志愿，桑对他既有诸多天分才华却又报这么一门“土气”的专业，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你看过苏联影片《山村女教师》吗？最后一段，同学当时个个都以去当山区教师或报考农学院为荣的情景以及女教师欣慰的笑容曾给他以巨大的感染。旧片依然叫他心颤，许多细节历历在目——
瓦尔拉？瓦西里耶夫娜明澈的眼神。俄罗斯宽阔而细腻的河流中流淌的略带伤感的诗意。忧郁的旷野与秋风中簌簌发响的白桦林。孩子们高声背诵起“挺起了胸膛向前走”的嘹亮童音，这一切似乎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烙入他的心路历程。况且，还有妮娜。
在农学院担任班级团支部书记、系学生会宣传部长的皋，思想激进，表现极为活跃。毕业前夕，一些同学纷纷找关系门路要求尽可能分在交通方便一点（离火车站近一点）的郊县。但皋不，他似乎觉得哪怕有一点私心杂念都与他永不褪色的信仰是水火不相容。皋带头报名去了革命老区，最偏最远也最穷的山区——他实打实地把自己献给了革命。
当然，命运一开始还是风调雨顺的，县农业局对这位年轻的大学生敞开了大门。他随同领导下乡，搞调查写报告，起草公文等等，此外，皋还有一项最基本任务就是：守电话。他接电话速度之惊人，简直不亚于战士听到了冲锋号，他说，县机关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电话铃声不能超过三声，否则值班人按失职论处。皋绝不能让人小看，认为他失职。他特意将话机放在枕边，日夜守护如同情人。有时手上还干着什么，一听铃声响，便扔下一切扑将上前。终于，皋的克己奉公兢兢业业赢得了上司赞许同事好评。命运女神向他发出一丝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怡然垂青于他。组织上讨论预备提升他为股长，发展他加入组织……已有领导笑容和蔼对他露出口风。
小伙子，好好干，前程远大。领导拍着皋的肩说。
如果不是一场风暴把他的英雄梦彻底击垮的话，他不会跌得这样惨，在噩梦的深渊苦苦挣扎多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敌营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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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睡梦里常常被父亲的冤魂惊醒。看见他孤傲又伶仃地立在七月的骄阳之下，扫大街，并被强行裹以闷热难挨的大皮妖，在行人的围观侧目中烧烤煎熬。可怜耿直清高的七旬老翁一生何曾受过这样的鞭挞羞辱？
抄家、挨整、开批斗会、戴高帽、游行、穿“资产”服。被摒弃于人群之外，他陷于灵魂孤立无援的境地。还有什么比精神撕裂摧毁更让人倍感耻辱的惩罚？
满腹经纶的一介儒商，皋父，连战乱都无法改变他的人格准则——当年日本人的飞机狂轰滥炸，父亲就是不钻防空洞，他说，如果一个人不做亏心事，就不会有灾祸。皋父以他傲岸清高的人格形成很强的心理防御工事，不低头，不弯腰。那些整他靠整人来标榜显示自己革命的人，对他这身硬气又恨又恼，他们折磨人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其中之一便是强迫裹以大皮妖让他汗如雨下地在七月的火球下煎熬。
他不是清高么，不是傲骨铮铮么？那么就给他以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可怜，这位老人，终于倒下来，在七月的火球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