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薇去北京试了试水性，才知生意场上名堂太多，圈里朋友说，搞技术开发那是个投钱的事。给公司赚？除非你说给公司进账也就等于给自己，那还差不多。现在谁还给公司啊？都是挖空心思想怎么尽快赚个盆满钵满让自己荷包鼓起来。
回来与姜波一席谈，发现各部门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打得精的人大有人在。公司缺少凝聚力，现在就剩姜波等还在死心塌地地做事，但在利益冲突中勾心斗角的是多数，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灼灼底气还能撑多久？随着时间推移，公司内部运作有不少矛盾显露出来。她急得跟什么似的，人家都说她太认真，不值得。公司有发展，她个人不一定有发展；公司没发展，她就更谈不上发展了。无论是把艺术转化为商品还是把技术转化为商品，都是不容易的事。路途荆棘密布，充满了风险。相对而言，前者还好办些，毕竟跟普罗大众生活多少有关联，而高科技产品就好像隔了一层纱。
恰巧有个新的契机，还不知道适不适合，梦薇就又不安分了，想跳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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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艺影视中心廖总电话来，对梦薇仍是追得紧，甚至提出愿为她承担一些经济负担。她总是嘻嘻哈哈应允，随即自忖：这究竟是出于爱？还是为收买人心？你到底可不可以接受这样的厚赠？对一个谈不上爱只是有点感恩的男人？
休息日，梦薇去了廖总的家，一进门就说自己坐一坐马上走，马上还要到姨妈那去。喝口清茶，她幽幽地说，我考虑过了，热天快完了空调也用不上了’也就不需要这笔钱了，以后再说吧。
“你是不是在耍弄我？”他有些恼了。廖总个头并不高大威猛，但挺壮实，粗眉大眼的，说话直率，有威慑力。见她温婉娇柔就动了恻隐之心其实我也不希望你买什么空调，只是希望作为你自己的私房钱，吃好点穿好点保养好自己。看了你那篇随感，打心眼里怜惜。我总觉得可惜了你，环境不理想，不然才气会发挥得更好一些，说不定很有造就。所以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最近可能会调动升迁，有个新单位成立，需要人，看能否调你过来。我虽不能帮你很多忙，但我会尽力。明年我就五十了，对自己，我是个悲观论者，所有的都是短期行为（梦薇插话：这是当今社会现状）。搞电视剧纯属为钱，搞创作是希望别人不要忘了我，而真正的，我自己留名是死后的事（插话：为什么要等死后？），活着不可能。我要写一本非常反动的书，写写我在官场商界艺坛的所见所闻，包括反右的文革的学潮的等等，但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的。我要为女儿着想。这些心里话我连对老婆都没说，她不能理解。她是一个比一般的女人稍好一点的女人，但层次还是低了点。我想你可能不知道我的矛盾和痛苦，常常那些时下最吃香的题材我一概不拍，要就拍有中央的批字、还要二百万块钱。在中国’人家左时你不左，人家右时你不右，就行了，就不会有问题。我只希望我死了你……（插话：我给你树碑立传？）不是这，只要你说一句：这是个好人。就行了。”他说当“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有强烈的自审冲动，有对历史负责的意愿，才可能为后人留下个人心迹。好比卢梭的《忏悔录》写得动情率真，揭穿上流社会虚伪，不怕披露个人隐私，真诚面对读者。而写个人回忆录也就是对自己道德人性的自我推敲，对生活与行为的检验，让自己能够仰望“头上的星空”和直面内心道德律令的审视。
梦薇听了这番坦率的表白，心头有些震撼，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想想就说算了，我还是不要钱，如果你是个体户是企业家，那还不在乎，可你也不富。我也不想有什么心理负担，所以最好就君子之交淡如水吧！
廖总打断她说，我比你强，我女儿在香港公司做事，野心勃勃还要去美国，再怎么说也好过你。
梦薇还是坚持说不要，他真动气了，说你要再这样，那真是伤透我的心了。他问，是我不能带给你快乐吗？梦薇不语。他又问，你们公司老总对你如何？梦薇淡淡地说，还好，人很正统。他接话说：谁不正统？我也正统，碰上你就完了。梦薇说，为什么你那么多年都正统的过了，如今才变呢？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以前是官场上混，根本没有脑袋，完全是别人的思考代替自己思考。要感谢老邓批‘两个凡是’，把我批醒了！”
临走前，他将那个信封塞到她包里去。100元一张的100张，装在信封里，沉甸甸的。它象征什么呢？太复杂了。说不清楚。她无法正视。
他说什么时候愿意一聚，就打电话，他会永远等待。她出门打车走了。他既祈望也不抱希望。
也许，人生对谁来说都是一场“空白的等待”。说不定什么时候，他或她就人间蒸发了。谁知道呢？
公司老总开会说，上面正在加大改革力度，很多方案政策即将出台，譬如股份制私有制，引进一些资本主义的东西。有人不解，为什么？他说如果不这样，世界资金将会流入他国，中国将落在别国后面。如果国家没有希望和出路，个人的希望和出路在哪里？
前不久这些在海中扑腾的人还在想东想西，担忧前途命运，说社会要深层次地改革，没有大智慧、大魄力是根本不可能的。比方说研究所头头没有人权财权，徒有其名。员工干好干坏、管理者称职不称职、谁该奖不该奖，都无法奖惩兑现。财务上不能乱动，哪怕是急需也不行，各方面把你盯得死死的。就连所在区也上门收文件交换费，收得莫名其妙，从未通过他们拿文件’就凭一个图章到处收费？还有水老虎电老虎，哪里照顾不周就停你几天你傻眼吧。还得低三下四登门请佛。中小学校也得随时想着，单位有什么东西得勤送点，就这样保不准新生入学还要送钱去巴结。
老总发牢骚，一说钱，每个人都说难。除非是你的钱用不完，干什么都要钱，钱不如改作“前”，没有这个“前”，就没有一切的后。没有钱你哭也没用。钱是那么好来的吗？公司决定搞科技产品，研究成果不值钱，只有终端产品值钱。可是没有穷门渠道，没有无形的手（钱）去推动，那么再好的产品也不值钱，你说怪吧？
一次与厂家联系好了，对方派来采购员，以为这下没问题吧？好菜好饭招待，他嘴一抹走了，没有结果。为什么？你不敢搞回扣，采购自己没有落得腰包满，产品再好又怎么样？他买了别家的。现在不是说吗：国营不如集体，集体不如个体，谁最灵活谁发财。用户试用了别家产品质量不过关，还是要高科技公司的，电报打来说要货，人没来。隔一段再去催问，人家说不是用了你们的产品吗？采购说就是你们的。把人气坏：这个骗子！他居然玩猫腻。
还有更离奇的呢。县里来人把公司老总接去，说合作搞项目。需要投资多少多少，正在建高科技生产基地，要搞贷款融资，开发经营预计效益上亿等等，天花乱坠。老总被他们哄得信以为真，一车拉到下面考察。下车一看，都蒙了。什么呀？除了荒草萋萋，一个大水塘子！
跟有关领导汇报沟通后，公司老总准备下红头文件，正式任命梦薇为主任，提高薪酬待遇。但被梦薇婉拒了，说，还是别发了，我准备离开这个公司去另外一处发挥才干呢！
老总吃惊，想不到自己这么器重梦薇，她居然，还是跳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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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说“性格即命运”呢？她的跳槽引起一阵波动，亲友态度迥异，有人说安稳点不好吗？这个年纪还蹦跶什么？力求稳当的是她的男友。有人说那职业很适合你呀！笑着说的是她的女友。在利弊拉扯中当事人左右徘徊，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
她从小就叛逆，凡是别人跟从的，她就偏不跟从；凡是别人厌弃的，她就要去看个究竟，没准还找出一堆理由为其辩护。根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另类。她的桀骜不驯让父母家人，不，还有外人头疼。那年夏初，大地震搞得人心惶惶，仿佛世界正在发生意想不到的巨变。刚出校门的她心乱如麻看不清方向。她不知要寻找什么’每天在内部资料室埋头浏览各式各样的报刊，不管是国内的，境外的，还是外星的。
那里还有个男人也在看，还问她，你总在看，你到底想看什么呀？
她说你不也常在看，想找什么呢？都笑。她说没什么可看，不看它又看什么呢？又随意聊了聊国事家事公事私事什么的。要说看了也就看了吧，反正有机会接触别人看不到的信息，那是你的造化谁也不会在意，也不会怎么样，你就留在心里好了。她却还要找点事情做，不声不响夹带着藏到衣服里，出门去复印。
那个把月天天蹬车到街上一家小店去，去多了，店老板也好奇了，说看看你印的什么？他翻翻看看，这是哪来的啊？喔，好像跟什么事有关呢？最近局子查得厉害千万不要给我们惹麻烦喽！她笑嘻嘻说我爸爸就是某某局长呢，没事，呵呵。一提市民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大名，他脸上立马笑容堆起就有了些许讨好的意味。嗨，我一看你就是不一般，就猜到你是有背景的，果然没错。你一进门气质不凡、睥睨一切的神气我就猜了，这肯定是干部子女嘛！
他很得意。忙前跑后，密切配合，搬来一大叠新纸给她用，帮她装好，还给她优惠。她嫣然一笑，就大模大样地蹬车飞了。一个从不张狂的人怎么脱口而出：我爸爸就是局长。鬼使神差？父亲要是知道女儿的胆大妄为肯定要打她个半死，骂她疯了。
廖总打电话告诉梦薇，调动事情办成。下周她就可以到新的单位上班了，搞传媒拍电视剧写剧本等等。也许他离她近了，她离梦想也近了。
放电话前，她顺口就说了句谢谢。
谢谢？廖总一听，觉得怪生涩的，接着就骂了一句：妈的，还谢谢，怎么谢啊？
当然要谢！梦薇语气也强硬起来，怎么能不谢呢？至于如何谢——再说吧。
他说，即使为朋友办成事情，他也不会要求回报。反正是缘分，他的心已尽，至于能不能走到那一步，一句话：随缘。他尊重她的意愿和选择。
一番表白，让她心里翻腾。很想为他做些什么，让他感觉安慰，可是想法总在变幻莫测。她扪心自问：何必瞎折腾，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难道机会真是那么“千载难逢”吗？
她对海云说，如果这辈子不惊天动地一番就等于白来一遭似的。海云说这年月想要惊天动地只有电视剧能做到。梦薇说电视剧的威力也有限，只有拍出有深度的专题片——像前几年那样的，真的，还有什么比视觉冲击更能影响人们的思维和观念呢？
海云说，你的痛苦，说穿了，就是追求完美无缺的梦想与追求不到的空茫与失落。所谓的悲剧，也就是过分的理想主义与现实的矛盾冲突导致的幻灭与破碎感。
当她还没有体会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很无奈时，她的脸是像葵花一样充满阳光的色彩的。总觉得自己个性还是偏保守，受家庭环境影响痕迹太重。她要突破自我。已经在构思许多没有亲历的场景。就像前世亲历过了一样。她想你如果不能超越自己，不打破常规还不如不搞，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为编电视剧，她起草了三条明暗线：爱情的，历史的，跨时空的，或者还有潜意识里的？生存权或话语权？三线交错的张力：人性的感伤，永恒的爱情，社会历史变革，命运无常。我们所见的历史不是遥远的，而是切近镜头的一分一秒，月月年年。是多少人心中的块垒，是荣辱成败的挑战，是浪迹天涯的回眸；是掏心掏肺的倾诉，倾尽所有的追寻；是永不能实现和永存于心的恋情……她对幻象的期待，付出的热情，还有想象力激发的冒险性与活力，都是惊人的。一旦失去，那么新的机遇就在频频向她召唤了。
海云说只要你能干、干得漂亮，没有人能阻挡你。你见识了另外一个世界，也就等于活了两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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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给我吧，把那些疲惫的人、穷困的人、渴望自由的芸芸众生，喧闹海边的可怜虫，都送到这里来吧，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人们。在金门之旁，我高举明灯。”这是自由女神像下刻着的小诗。当一批又一批移民踏上漫长艰辛的路程，好不容易，终于望见纽约爱丽斯岛，内心涌动的是何等充沛的激情？而今各种关卡重重，让人生畏亦让人孤注一掷。诗意早已变成“把那些富裕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幸运的人交给我吧。”
雨，淅淅沥沥的天，她被邀请参加一个论坛聚会，那是在旧金山。与会者言词激烈、慷慨激昂，听了一会，有点乏，往门外走。外面雨势正猛，她踌躇着，忽然身后有个男人问，需要送你吗？有人已经注意到她，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瘦瘦的，面容很温和。在门口交谈了一会，他给她了几份印刷品。她瞥一眼就知道，是那种比较热衷谈论敏感话题，曾经还让人到处搜寻如获至宝似的。忽然想起有个客户曾打电话说，不要跟极右的人打交道，梦薇笑，我既不极右也不极左，我中庸之道。海外生存之道。要不来美干吗？钱没赚到，眼界总要比从前开阔吧？总要认识不同类型不同观点的人吧？大凡好作品都是糅合多种流派手法的、超越种族、超越政治而存在、而永恒的艺术。她思忖。
而现在意兴阑珊，远离政治漩涡、远离刀光剑影风云诡谲，她只想能将这苦日子变成喝咖啡一般有滋有味就阿弥陀佛了。
不用送，我有车。她指了指烟雨濛濛的外面。将那印刷品一卷夹在臂弯，冒雨而去。
她到各种各样的圈子有意无意转转，听听，看看，就折回到自己的栖息处。她觉得自己其实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根本没什么胆量做任何惊天动地的事。从小耳濡目染了不少英雄主义的电影电视还有故事，譬如死在敌人铡刀下的豆蔻少女，还有送鸡毛信的小羊倌等。曾经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但一想那些青春年华就被关押在黑牢里不断地被残害被折磨的人就心里发怵：亏得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恐怖年代，若是被逮捕了枪毙了也就罢了，万一不是一枪打死而是酷刑折磨、摧残、威逼利诱，让你挺不住就动摇了叛变了什么的，功名岂不毁于一旦？
夜半惊魂，徒然惊出一身冷汗。
她只好自嘲说哲学家本雅明宣称他“最大野心”是“用引文构成一部伟大著作”，大概自己最大的野心不过就是在胡编乱造满足他人窥探欲，偶尔表现一下性爱和政治困窘，朋友说就像昆德拉。呵呵，不过，这也难。
这是你么？从那家伙厚厚的皮夹子里，厚厚一叠绿色钞票中狠狠地抽出两张，看也不看就塞入手袋。当时你坐在他车上，他不停地借说些鬼话昏话荤话吃你豆腐，让你又气又恼又拿他无可奈何。车到一家酒店前停下，他说要去跟那班国内来的男女明星会面洽谈，让你在车里等候。匆忙中落下了皮夹子。你看到厚厚一叠、来路不正的绿色钞票，就动了报复念头……这个镜头，就像电影蒙太奇，不时回闪，你有点疑惑：这是你么？一个连蚂蚁都怕捏死、连人家针都不敢拿一根的弱女，怎么忽然野蛮到这般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