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烈烈的学大寨冬季“三改”在腊月前三天草草收场。
沿着大路右则望去，视线内确实有了很大的改观，原来不规则的农田经过“万人”改造后，直观上好看、整齐了许多。相关报纸上出现了大篇幅头版报道。学大寨向荒山要粮的醒目标题下是这样的报道：成千上万的贫下中农、支援山区建设的革命下放干部、上山下乡知青，经过日夜奋战，与当地贫下中农同呼吸、共命运，同吃一锅饭，同睡田间茅草房，经过一个多月的披星载月的奋战，他们与天斗、与地斗，在冰天雪地中，开垦一片又一片荒山，围垦一片又一片粮田。取得改天換地的彻底胜利。他们是现代的愚公，人民的英雄、革命的先锋、时代的楷模。本来这篇稿子上还有“他们已经超越了大寨。”后来审稿时，公社社长说：不行，不行，超越还差一点，人家是全国模范典型。我们就写：他们正在日夜用大寨精神赶上并争取超过大寨，争当先进。快过年了，外大队的“志愿者”也跑差不多了。“三改”指挥部号召大家把农田当战场，坚持战斗到底！小清问报道员：坚持到底“底”是哪里？回答“底”是大年三十。
为了庆祝“三改”伟大成果，指挥部下令三峽大队杀两头大猪慰问一下坚持战斗第一线的革命知青和贫下中农、工宣队。一听有肉吃，两腿被冻得发软、嘴唇冻得开裂、两耳冻疮流着黄黄的西瓜水的“知青”们劲头又来了！这时候望梅止渴、想肉思饱和打夯是他们最佳的御寒方式。“三改”终于结束了。结束的标准是上头的检查工作组回家过年了，学大寨红旗漫卷，人山人海的景象也照相了。要过年了，大家都要回家了，所以一切可以结束了。剩下的烂尾三改工程，山边被挖得一片狼藉的田梗和水渠，当地贫下中农只好叫苦不迭，慢慢自己去收摊了。
小淸明天就要回到里东山生产队。经过三改的锻炼，小清对广旷的天地认识有所加深，他看到在生产和政治口号、形式之间有时还是有不同的功效。在大地方有时更讲政治，叫政治高于一切。上千人集中在一个地方，红旗、标语、口号、批斗会、人挤人的反对修正主义，这也是建设和革命的需要，劳民伤财不要紧，因为大家还有时间去补回来。
小清在“三改”后留在塘头玩了两天，当他再次经过“三改”现场，除了标语还站立在寒风中，现场远处有几十个当地农民边骂娘边将挖毁的田埂重新恢复起来。因为他们认为，原来的田种了几十年，更顺手。
小清打算充分利用这几天时间办几件亊：下午和良金约好返回“三改”山垄田边一块洼地那里去抓泥鳅。良金发现那地方有泥鳅，良金说完全够他们抓半天，抓回家过年或晒成泥鳅干，良金说挖到的泥鳅一人一半。小淸知道，良金一个人不敢去，怕被人抓到会说是搞破坏，小清不怕。小清打算这次和良金去，知道了地方，下次良金也不会来了，他要回长见，小清再约瑾恵和其他知青来干。挖到泥鳅他准备分给瑾恵一半，一半晒干带回省城，山货！挖完泥鳅和良金先回长見分红。根据去年的经验和小清统计学能力，预计今年可分到三十斤糯米、十斤豆子、还有两千伍佰个工分，每工分八分钱，共约二百元人民币，扣除自己一年口粮八佰斤折六十四元，再扣预支生产队三十元，小清今年收入约一百元左右。他计划将分红现金中一半50元交给妈妈给姐姐看病。小清姐姐自小就患小儿麻痹症，经常要打针吃药，这样他就帮家里解决很大的一个难题
。小清有个远亲在省城机关，远亲告诉他说：一九七一年以后，国家对知青政策有所改变，除了新的知青继续小部分上山下乡，经过两年以上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现好的工农干部子女可以按县下达招工、招干、补员、征兵指标。还有每大队有个别指标可以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其中家庭出身，工农兵子弟及其他劳动人民子女占99.8%，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占0.02%。也就是说成份不好的1000个知青中，有两人可以有机会。而当时统统是暗箱操作，由于社会封闭、信息闭塞，推荐、选择严重舞弊行私，一般知青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对小清来说这是个好消息。他发现，躲在长见的深山里信息全无，必须设法到距离公社近一点的大队。他打算找一下公社知青办。搞三改一个月比他龟缩在里东山两年的信息还多。小清总结了一下这两年半的生活。觉得自己有几个薄弱环节急待加强：首先是与知靑的信息沟通，其次是公社、大队知青办的交流，再则是与省城待业留城知青的联系。否则，以后可能大家都离开农村了他还一个人呆在里东山！那时真的可就呼天不应，叫地不灵，那时才叫惨。于是，他决定分红后去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听说便宜的二十元就能买到。另一件事是他准备回家过年时顺便和同学一道去顺昌看一看一位同班的同学，听说他受刺激进了精神病院了。他出身不太好，父母没工作。可能受打击太大了要去看一看。最后一件事是听说公社要从各大队抽人办一个腐植酸厂。厂址设在塘头蛇伤研究所后面的田里。小清想，让成份最好的人先走，自己要创造条件，看有否机会。下午先去挖泥鳅，晚上带着泥鳅叫瑾恵一起参谋一份学习和接受再教育的体会，当面向公社四向办汇报。
中饭后，小清和良金两人带了两个插秧桶匆匆赶到三改靠山的泥田丘边。良金说，冬天的泥鳅基本上是集中在靠山边土壞肥、水田半干不干的田埂比较烂的沟边泥巴下面过冬。这是因为，泥鳅原来分布在稻田里，秋收收穗前，种稻的人要放水，这样稻谷在半干的情况下太阳照射后才抽穂，种稻人会在田里的进水口，沿田埂拨两株稻子起来放在第三排稻子中间，以形成一条水沟，让水顺着水沟流走。于是泥鳅就会汇集在沟里或沟旁的烂泥里。良金带着小清来到这条沟边，良金把原来拨起的稻根搬开，发现毎个稻根下一头头泥鳅立即将头缩回洞内。小清非常兴奋！此时两人忘记了寒冷，开始拼命掏开泥巴，接二连三的将泥鳅捞起放进桶里，一只只肥硕的泥鳅朿手就擒。不一会，他两手冻得不行，良金不肯放弃，良掏出半瓶地瓜白干，一人喝了几口下肚，顿时觉得烧心起来。小清又掏出水仙香烟，一人连抽两根，继续抓泥鳅。断断续续，他们抓了将近半桶泥鳅，小清说实在手太冻了才作罢。两人拎着泥鳅満载而归。小清和良金边轮流喝完瓶子里的白干，抽着水仙牌香烟，兴高采烈的回到知青点。
晚上，小淸带着丰收的喜悦，拎着一袋下午刚抓的泥鳅敲开瑾恵的房门：“瑾惠”。
“唉，来啦！”瑾惠听到了小清的声音。
“看！这是什么？”小清问。
“啊哈，泥鳅！这么多？哪里抓的？”瑾惠问。
“三改田里！送给你！”小清很得意。
“好啊，哎，你吃没？”瑾恵问道。
“还没，你呢？”小清想在瑾恵这里混一顿。
“我也没，还没煮，我们煮切面一道吃！”瑾惠邀请。
“好，你有芥菜没？”小清问。
“有，还有葱。”瑾惠答。
“很好，我来煮芥菜泥鳅面好不好？我会！很好吃！”小清道。
“好，我去生火！”瑾恵转身。
“不要你动手，我会，我和你換工，你文笔好，帮我改一份学习心得，再写一份申请报告！我煮面你管吃！怎么样？”小清恳求。
“什么心得？还有报告？”瑾恵有点好奇。小清从口袋里掏出两份东西。“我已经写了大概，你帮我加工一下！等大事成功，泥鳅经常有的吃！”小清很自信。
“好啊，我先看看！”瑾惠应承。
小清忙着煮泥鳅面。不一会，香喷喷的泥鳅芥菜面己煮好。两人兴致勃勃的吃起来，边吃小清边谈他上午想的规划，并邀瑾惠和他们一起扒火车回家。小淸说：“扒火车回家不要钱，很多知青都这样。从卲武火车站旁边进站，被抓到他们看是知青就不会怎么样。有值班人在，只要一包水仙牌香烟打发一下，有女知青一起更容易进站。进了站就万亊大吉了.火车站的乘警、工作人员都是省城人，对知青都很好，上一次我去扒火车，乘务员要我亮票，我说我是知青，他就没说话了。过了会儿，他告诉我说他儿子也是知青。你要扒?？”小清鼓动瑾惠扒火车。瑾惠说“我现在家还正在落实政策，落实政策后政府就会归还被造反派封的房子。我妈、我弟现在还在舅舅家，所以我今年不想回家。”
小清说：“那我留下陪你，和你一起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过完年再回家，也没那么挤。”
瑾惠说：“你家就你一个男孩，我建议你还是回家好，知青点里也有几个不回家过年的，我也不会孤单。再说，家里问题没解决，父亲没平反，我不想面对旁人的白眼。”
小清认真说：“一个人活着，重要的是自己怎样看待自己。为自己而活。你管人家怎么看干嘛？”
“反正，我不舒服，现在也无家可归。我妈说我爸问题快解决了。大学要为他恢复名誉，我就等这一天。痛心的是我爸走了，看不见这一天了。”瑾恵又流泪了。
“好，平反就好。你帮我改好了我的心得和报告没？”小清见瑾恵伤心，转移话题。“好了，你写得还不错，反正写的都是官话，没什么问题，写的不错，我改了几个字，你看行不行？”小淸接过心得念了起来：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心得体会
东风吹，战鼓擂。在全国学大寨欣欣向荣的大好形势下，我们生产队今年又获大丰收。自己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第二个年头中，在思想和政治、劳动方面都取得很大的进步。身体也更加健康。现在是肩挑一百五拾斤不弯腰，一百八十斤不弯背。插秧、扒田、砍山、割稻、犁田农活十八般武艺样样会。这要感谢党、感谢公社生产队贫下中农对我的再教育。
敬爱的公社四向办领导：我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新中国的知青，我要努力爭当一个有志的青年，农村的阶级斗争在攷验着我，农村的艰苦劳动锻炼了我，我应当时刻牢记着：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可为的。贫下中农是我的老师。他们搞春耕生产，我们紧紧跟着。他们搞双抢，我们寸步不离。我信心满怀坚守在山区。我要做抓革命、促生长的促进派。“烈日酷暑何所惧，专拣重担挑在肩。”“苦”怕什么？只有懦夫才怕苦！我们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教导作指南，坚决同贫下中农并肩战斗，贫下中农流多少汗，我要争取流更多汗！一切为了粮食大丰收，支援世，界革命。这两年多的农村生活，我在广阔天地里，经风雨、见世面。炼红心，创新业！拨掉了“修”根，扫荡了“封、资、修”！
今年国家开始向在农村插队两年以上的知青招工。我知道，国家招工是根据生产发展需要循序渐进，所以我一定安心扎在农村，好好表现。鼓足干劲，认真学习毛著，安心劳动，以实际行动留在山区与贫下中农一起欢度即将到来的革命化春节。并以卓越的表现，等待国家的挑选。
xx公社xx大队知青
小淸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日于闽北广阔天地大山深处
“不错！有决心、有思想、有觉悟、有等待。我念一念你修改的《申请报告》：
申请报告
xx公社革委会、知青办：
本人叶小清，于一九六九年七月十五日响应党的关于“知青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积极报名上山下乡，来到建阳县、黄坑公社、长见大队里东山最边远的山村插队，至今已将近两年半时间。在接受再教育过程中，认真学习、刻苦出工，每年出工平均超过三百天。同时已学会农家十八般武艺：插秧，犁田、扒草、割稻样样会。最可喜的是，在贫下中农教育下，原来手不能拎、肩不能挑，现在能够肩负一百八十斤！
为了对农村作出更大贡献，我盼望能够利用我在重点中学化学科代表的优势，为农村化肥建设增砖添瓦。本人申请加入公社腐植酸厂。本人认为：现在农田稻产量不高原因是肥料不够。现在公社塘头发现大量腐植资源，腐植酸（泥）加拌氨水就能变成氮肥，该肥料就地取材，成本低、效果好！适量施了这种肥就会促进稻子生长、发育，增加稻谷产量。相当于尿素。办好腐植酸厂，将对提高当地水稻产量将是一场革命！所以，我申请去腐植酸厂，将自己投身到这场革命中！
望批复！
致：
礼！
黄坑公社、长见大队、里东山知青叶小清敬上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不错！好！经你一修改，这个申请报告看上去很进步！又很专业！不愧是重点中学文科科代表！”小清奉承的说。
“别見笑，我只改了几个字。写太复杂，贫下中农也看不懂，简单扼要更好！”谨惠建议到。
“就这样！”小清托托眼镜，把报告折起，很慎重地装进袋子，把袋子扣好。
小清和瑾惠聊了一会，便与瑾恵道别回到自己的住宿的地方。他准备明天分红后，去买一条水仙牌香烟去公社，将报告递给知青办。争取年后到腐植酸厂。
翌日凌晨，小清和良金收起自己的行当，肩扛锄头、蓑衣、斗笠、棉背，还有前一天抓的泥鳅，疾步三十余里，匆匆赶回长见里东山分红。
分红在大山是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日子。山里人一天到头的辛苦劳作，这一天是兑现的时刻。
天寒地冻、一片漆黑的深山中，九户老小手捧火笼面带紧张的笑容，等待马上就要公布的分红数据和期待将要到手的一年劳动的余酬。之所以是余酬是这个红必须扣去他们过去一年的口粮和队里分给他们非常有限的农作物，比如：豆子，少许茶油等。在长见观音涯九壶寨与太子岭距山下近五里的髙山之间，一个不到三十平方呈长形的泥土地面的木板房里，聚集着全生产队九户男女和五位知青。他们在篾片摇曳的昏暗的火光下，正要开始隆重和庄严的分红大会。打铁佬一手抱着竹火笼，一手抱着他第八个不到两岁的儿子，期待着得到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一年非常有限的红利，脸上露出十分强烈的渴望。五个知青内心与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急切。他们整整在山中又劳动了一年，一年里，风両无阻，忍饥受寒，克服疟疾的的困扰，辛勤地与大山人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双手已由稚嫩变得粗糙，刚来时那双炯炯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无神。严酷的生活与生产环境，使这几个刚来时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不到三年时间已变得有些老气横秋。他们每人也手棒火笼拿着自己的出工笔记核对属于自己的工分。尽管如此，今晚大家都还很兴奋。因为，他们在一年中，很少见过超过十元钱。
生产队长前勇主持分红，会计祖火宣布每个人全年总工分。然后是核对每家每户一年已预领口粮，最后宣布今年工分值。一九七一年，生产队当年最髙单人总工分是4100分，良金列榜首。知青最高当年总工分是3500分。出工320天，小刚摘冠。小清累计全年出工280天，总工分3100分。工份值0.08元。总计248元。比自己预计多了600工分，令小清大喜过望。良金一家分得现金98元，他很兴奋，捧着98张十元人民币，他不住地亲吻，他非常满意。最激动的是“打铁佬”，以往他几乎每年扣去口粮都是负数，今年他分到38元。他紧紧用双手握住38张十元版人民币，激动得双手不停的颤抖，“舍得、舍得”（可以、可以）不断的重复，抖得夾在两大腿之间的火笼余炭到掉落在他破旧的棉裤上，发出“咝咝”声响和焦味，火星窜进大腿深部，痛得他“咿呀”直叫，边拍火星边喊“伯要紧，伯要紧！”（不要紧）他高兴！
分红结束了。毎家每户、每个知青都得到各自应有的一份。小清怀揣152元沉甸甸的现金和小刚、小秋他们沿着石阶点着蔑片返回到知青屋。不时的，夜色中依稀可见几朿火把，漆黑中几声笑声掠过，那是良金他们几个人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山里人，很容易满足，到了山里的人，期望值也在降低。他们从宣传画上昂首阔步的豪言壮语回归到与疟疾的抗争和对付油盐酱醋、生存的工分、口粮之中。这，就是现实中真实的知青，插队知青！
第二天，队长温前勇把他叫到家中。征求小清是否愿意到公社腐植酸厂工作。他说大队要求各生产队派个人去。小刚队里需要留在队里犁田，而且两兄妹分两地不便相互照应。小清更合适。条件是：待遇由腐植酸厂付工资，每月基本工资18元。口粮仍由队里供应，谷价按征购粮计算。小清当仁不让，不加思索的应承。脑袋转得比较快的小清想：学习心得和申请都可以免了。水仙牌香烟也免了。学习心得写有安心农村等內容，到时引起误会影响调动的机会更弄巧成拙。
小清打算请假回省城一趟，然后到公社报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