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每次见到这被套上面绣着的风景,就会想起雁落,想起她坐在后院的石凳上,身子微微向前歪着,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手中的针线上,嘴角还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那样的日子,曾经唾手可得,然而现在……清光只觉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之感,他觉得,自己和雁落的距离越来越远。
“好啦好啦,废话少说,快点给我梳头。”清光一屁股坐在了铜镜前,他把梳子塞到雁落手上。雁落接过梳子,轻叹了口气,便开始给清光编起了小辫子。
云岭有个习俗,说得是给未成年的小男孩留个小辫,这样就能活得长长久久。清光一边享受着雁落的服务,一边自言自语道:“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你仍是跟在我身后的落落,而我仍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破孩。不对,不能让你跟在我身后,你啊,总犯迷糊,跟在我身后一转眼的功夫就走丢了,我还是牢牢牵着你的手回家才对。”清光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镜中的雁落,恍惚间他突然觉得回到了十三四岁两小无猜的好年华,他和她仍是一对不开窍的欢喜冤家。
雁落听完清光的话,握住梳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许久之后,她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赶忙低下头用梳子在清光的头发上胡乱弄着,她一不小心从清光头上拽下了几根头发,又忙不迭得向清光道歉。清光仰起脸,本想说句俏皮话嘲笑雁落,但却他清晰地望见从雁落的眼睛里掉下一滴晶莹的泪珠,那滴泪落在了他的脖颈上,顺着筋脉慢慢地滚到了他的心底里。
清光曾见雁落哭过许多次,但没有一次像刚刚的那滴泪水一样,让他的心有种火烧火燎的疼。他笨拙地扭了扭身子,尽量用若无其事的神态对雁落说:“怎么搞的,你想害我当和尚吗?”
“你就是想当和尚,也没有庙敢收啊。”雁落吸了吸鼻子,不甘示弱地瞪了清光一眼。
就这样,雁落和清光坐在一起,聊了一整夜小时候的故事,一夜未眠的不仅仅是他们俩,还有身在霜叶茶馆的南归。与清光和雁落那种略带伤感情绪的忆旧不同,南归的脑海中不停地出现清光抱着雁落的画面。他一再告诫自己,雁落和清光之间没有什么,那个拥抱肯定事出有因,但强烈的嫉妒感仍源源不断地朝自己袭来。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会吃醋会嫉妒会不安会提心吊胆的普通男人,这种认知让南归更加的郁闷,也更确定自己对雁落是爱惨了。
一连三天,雁落几乎对弦歌寸步不离,伺候得无微不至。她每天变着花样做食物给弦歌,什么酱汁排骨、红烧猪蹄、香辣土豆丝、小鸡炖蘑菇……只要弦歌说得出名字,雁落二话不说立马开做,连弦歌偶然提起的叫花子鸡雁落都能在晚饭时刻端上桌。弦歌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但她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刚吃过晚饭,她咳嗽了一阵,吐了不少混着血的浓痰。从医馆请来的大夫表情凝重地告诉雁落,该早点动手准备后事了。
每每听到这话,雁落都会咽口唾沫,默不作声地把大夫送出门,然后一个人蹲在墙角抹泪。待她哭够了,便又擦擦脸笑着返回屋里,陪弦歌说悄悄话。这一切,南归全都看在眼里,他静静地站在远处注视着雁落,看着雁落一次又一次强颜欢笑,看着她明明已经接近崩溃可仍装作乐观坚强,南归心疼,心痛,心伤。好几次他都想冲过去把雁落搂在怀里,但刚迈开步子,却又收了回来,急得陪在他身边的沈承希摇头晃脑叹息连连。
南归很清楚,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安慰雁落,这是雁落人生需要经历的一个转弯,她必须要自己面对这一切,然后慢慢站起来。若自己这时候对她伸出了手,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躲在自己身后,逃避这一切,如果那样做了,无论弦歌生死与否,雁落都将永远的活在娘亲带给她的阴影中,她必须自己从这种困境中走出来。
“弦歌之于雁落,不仅仅是娘亲,更是一道深深的伤口,从弦歌抛下雁落的那天起,这道伤口就存在了,并且从未真正愈合过。雁落一直在等着弦歌回来,等着她说上一句‘我从未恨过你,女儿。’但是现在弦歌糊涂了,她情愿编造一个谎言来欺骗自己,也不愿面对丈夫早逝这件事。对于雁落来说,这不啻于一种更深刻的惩罚。弦歌的做法,时时刻刻提醒着雁落,她爹爹的死责任全在她。弦歌激起了雁落的愧疚感与负罪感,甚至是绝望感。
尽管她爹爹的死,并不是她的错,她从未做错过任何事。但她仍想要取悦弦歌,就像小孩子上学堂希望得到夫子的赞赏一样。雁落必须自己认识到,她爱弦歌,这爱并不卑微,甚至可以说,这爱十分的崇高,远比她母亲弦歌的所作所为来的崇高。子女爱父母,这是天性使然。父母也该用同样的爱回报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以爱的名义加以伤害。弦歌出现之后,不停地在逼迫雁落,让她住到知府衙门也好,让她嫁给清光也罢,她从未真正关心过自己的女儿,相反,现在的弦歌和当年抛弃雁落时一样自私。”南归是这样解释沈承希的疑问的,他省略了一句话,那句话是,‘我相信雁落一定会再度走到我面前。’
沈承希望着一脸严肃的南归,他突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这个男人,他对雁落的爱,如大海般深沉,同时也如大海般广阔,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赢得胜算。
弦歌的确是自私的,这几天,她只要一逮到话茬便会不停地叨唠着清光有多么多么出色,雁落和清光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早已定了娃娃亲云云。一开始,雁落只是沉默着,并不做出任何回应。弦歌看出雁落在敷衍她,她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盯着雁落的眼睛,那目光坚硬而犀利,一点都不似病人。但若是讨论别的话题,弦歌又变成一副慈母的样子,她甚至不顾自己日渐衰败的身子,硬要为雁落缝制一双婚鞋。
好几次弦歌还试图把雁落和清光锁在一间房内,幸好雁落发现的及时,没有弄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雁落就会想起霜叶茶馆,想起南归,她是如此的想念南归,想念着南归的包容与宠爱。雁落不傻,她明白为何这么多日南归都未来知府探望她和娘亲,她更知道,南归在会端着一杯温茶斜靠在楼梯口等着自己。想到这,雁落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勇气。
当弦歌吐了一大口暗红色的血后,雁落和清光下意识地交换了眼神,他们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弦歌躺在床上,一只枯干的手紧紧攥着雁落的手腕,她大口地吸着气:“落落,我快不行了,你要听清光的话,好好跟他过日子。”
雁落凝视着弦歌那张苍老的脸,曾盘踞在她心头的那个问题,又再度浮了上来。她本来不打算问,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日子。但经过这几日与弦歌的相处,雁落突然觉得,她一定要问清楚,否则这块石头会始终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迟早有一天会压弯自己的腰。自欺欺人的活着的确可以,但如果那样做,就不是雁落了。
她缓缓问道:“娘,你是不是一直都恨着我?”终于,雁落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情绪确实从未有过的平和,倒是清光紧张兮兮地望了一眼弦歌。
“这什么话,你是娘的女儿,娘怎么会恨你。”弦歌艰难地否认道。
“那你为何会抛弃我,一走就是这么多年?”雁落继续问道。
“这……”弦歌突然别过脸,她的脸像是一颗放了很久的苹果,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你要记得,听清光的话。”
雁落突然轻笑了几声,笑过之后,她的目光沉了下去,带着哭腔说道:“娘,我等了您这么多年,盼了您这么多年,只求您一句话,一句话而已。然而,我终于还是没等到,我现在不会再为此而耿耿于怀了,我爱着您,哪怕您不爱我,我依旧爱着您,因为您是我的娘。”
弦歌猛地直了起身,她狠狠地瞪着雁落,十个手指头紧紧扣在雁落的肩头,她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我是恨你,那日若不是你,他也不会死……他们都说,日子久了我会忘记这件事,而慢慢地重新爱上你,但我做不到,我一合眼,全都是他。雁落,我情愿没生下你,那样他就不会死,不会死……”弦歌身子一歪,倒在了雁落的怀抱里,直到咽气的这一刻,她还怒视着雁落,仿佛在控诉不公的命运一样。
清光本以为雁落会伤心欲绝,谁知雁落却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说道:“别担心,我很好,一切都好。起码,娘在死前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想来她也死而无憾了。”
“可是你……”清光欲言又止地望着雁落。
“我们爱一个人,并不能要求那个人也用相同的爱来回报我们,即使是父母也不例外。”雁落说完这话,就转身开始张罗起弦歌的葬礼了。
一开始,雁落曾想把娘亲运回云岭和爹爹葬在一起,可正值酷暑,尸体停放一日便已经发臭了,而叶城与云岭相距千里,运回去显然不现实。雁落只好在叶城寻了一块风水上甚佳的墓地安葬了弦歌。
弦歌入殓一事雁落并未张扬,甚至没有去找叶城最有名的大鞭杆子沈承希来引魂。雁落认为,引魂招魂不过是为了抚慰生者的心,与死者并无关系。弦歌的死,雁落固然是伤心难过,但伤心难过够了,这日子还底继续。终于,雁落可以没有负担的为自己而活了。
她只是请和尚做了一场简短的法事,然后在家做了一桌子白菜豆腐,清光十分担心雁落,他觉得对于弦歌的死,雁落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她。他更希望雁落可以扑倒在自己怀里大哭一场,也比她现在这种渗人状态要好,殊不知,此时的雁落,早已成熟到可以独当一面。
吃过了豆腐饭,雁落起身告辞,清光十分酸楚地望着雁落。他知道,雁落这一走,就彻底走出了自己的生命,童年的那些事,将变成一段美好的回忆。他是骄傲的清光,是口是心非的清光,是后知后觉的清光,是喜欢着发小玩伴的清光。这几天,清光努力想去挽回了雁落的感情,只是情已逝,多说无益,多做无用。有时候,女人若是狠下心来放弃,比男人还决绝、还坚定。对于清光的示好,甚至可以说是服软,雁落只是一笑而过,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动或是心动。
清光知道,这个雁落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雁落了,在道路上相遇,又在道路上分离,说是过客,却又比过客多了一分亲情。对于清光来说,最荒谬可笑的是,当雁落不爱自己了,自己才发现她有多重要。但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只能等着黄泉路上,共饮一杯孟婆汤,忘却纷纷扰扰的尘世情缘。
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如果如果……如果这个字眼,是世上最无用却又最迷惑人的字眼,它让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去追逐早已消逝了的东西。即使有无数个如果,真实的那一刻还是会来到。
“清光,我走了,你保重。”雁落冲清光嫣然一笑。
“落落。”清光突然拉住了雁落的胳膊,把她揽入了怀中:“也许,从很小的时候我便喜欢你了,只是我没发觉而已。欺负你、羞辱你,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你一直是我的,无论发生何事,都是我一个人的。但我错了,我从未真正想要伤害过你,落落。”
雁落回抱着清光,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捋了捋清光额前的碎发。
“落落,别走。”清光低下头,用一种乞求的语调对雁落说。
“清光,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而我也在等着他。”雁落说完这话,推开了清光,她冲清光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知府衙门。清光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雁落一进霜叶茶馆大门,便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到南归身边,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南归。”
“嗯,都处理好了?”南归反抱住雁落,轻声问道。
雁落点了点头,她仰起脸望着南归:“我觉得很累,但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愿。”
“所以?”南归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雁落的眼睛。
“所以我想暂时离开叶城,出去走走。”雁落小声说道:“南归……”
“可以,但我不一定会等你。”南归吻了吻雁落的眉毛后,缓缓放开了她。
“我明白。”雁落苦涩地笑了笑:“请帮我照顾好阿斗。”
南归一甩袖子,转身就朝二楼走去,雁落望着南归的背影,嘴角却泛起了笑容,那笑容一度让茶客们以为她疯了。哪有人刚刚死了娘,又要和男友闹分手的呢?可偏偏这等怪事全出在雁落身上了,反观雁落倒是笑嘻嘻跟没事人一样,莫非她和南归都中了邪?
倒是季宝捂着嘴偷笑了几声,程贝贝站在他身边好奇地问:“你说,掌柜和雁落这又唱得是哪出?”
季宝眉毛一挑,捏着嗓子说道:“夫妻双双把家还,贝贝,我们来赌一把,我赌不出半年,我们就要改口叫雁落为南夫人了。”
“什么?”程贝贝挠了挠头,可刚刚南掌柜明明说,不会等雁落啊……
清光和沈承希站在霜叶茶馆门口注视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你该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弃吧?”沈承希冲清光挤挤眼:“雁落这一走,估摸着少说半年不会回来,这可正是猎雁的大好机会。”
“怎么,你要行动?”清光一挑眉,对沈承希露出不屑的神情。
“你那什么态度?!既然南归能把雁落从你身边抢走,我也自然能把雁落从他身边抢走。”沈承希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心虚不已,但打肿脸充胖子,他仍得意洋洋地瞅着清光。
这话正戳中了清光的痛处,他赌气地说道:“区区一个南归,算什么,好,我们来赌一把。”
“赌什么?”沈承希眼前一亮。
清光伏在沈承希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
“真有你的!”沈承希兴奋地猛拍着清光的后背。
此时正在房内收拾细软的雁落完全不知道,她的这次出行,充满了算计与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