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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报章葛下

十、吹参差兮谁思

咸阳城,是有冬的,是有雪的,是四季分明如人世善恶的城。习惯了楚国上蔡的四季如春,爱上了齐国临淄的四季如夏,李斯知道,自己是无法再爱上咸阳的凛冽寒冬的。

无法爱上又怎样?能够适应便足够了。一如自己适应没有韩非做知己的日子;一如自己适应永远再无郑国做兄弟的日子。室外是大雪鹅毛,室内是拥裘围炉,李斯手中的笔不停地变换着角度,将一篇篇策论修改得天衣无缝。

身边的十岁侍读瞧着,自是万分景仰。想四年前,自家上卿不过是一个投奔至吕不韦府中的舍人,然而不过觐见了秦王一面,便被提拔为郎;之后又以一个巧妙的离间计离间了魏王与信陵君,将气势汹汹的六国联军轻松击溃,于千万铁蹄下保全了秦国,不过不惑之年便被封为客卿。而那以才学闻名七国的信陵君至死都还不知晓魏王为何突然间将他弃如敝履。试问除了自家上卿,这赫赫功绩,又有谁人能达成?小侍读看着自家上卿认真专注的侧脸,正自崇拜着,忽听得门外吵吵嚷嚷,一片嘈杂,小侍读强压着怒气,尽量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这些不懂事的小婢子,一定又在偷窥上卿了!

“通古哥!”

李斯那正在修改策论的手一滞,面前的书帛陡然出现了一块难看的墨渍。李斯放下手中的笔,正欲像往常一样无奈地道一句“说了多少遍叫吾‘上卿’!”然而看着仓皇跑回来的小侍读,小小的脸容十分苍白,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这孩子虽小,但跟了自己四年也见了不少世面,定是有大事发生!李斯遂站起身来走下案台,沉声道:“不要慌,出了何事?”

小侍读的脸色愈发苍白,但看着自家上卿的沉着面容,终于镇定道:“上卿,大王下了‘逐客令’。”

李斯已面见秦王多次,深知秦王虽然年幼,但胸有大志,选贤举能,用人不疑,算得明君,此番怎会突然下达这样的命令,要将国中来自他国的臣子赶出国去呢?李斯疑惑中追问道:“可有起因?”

“有,”小侍读迅速答道:“说是那在关中之地修渠的郑国,四年工程下来渠修成了三分有一,一直相安无事,近日却不知为何突然被举告,告他原是韩国派来实施‘疲秦’政策的奸臣!上卿知道,国中那些旧王族历来就对施行变法的他国士子不满,如今更是借了这件事向大王进谗,大王一怒之下,便要杀郑国,逐客卿!”

关中之地,兴修水利……韩国,疲秦……郑国……

“身为水工,吾也是真心想将那关中之民救上一救。”

阿国!李斯呆立当场,只觉自家侍读的话犹似一声惊雷,劈开了自己心中刻意封锁了四年的柔软情感——

“有吾在,即便那秦国真如人们盛传是‘虎狼之地’,吾也必护阿国周全!”

“……吾也必护阿国周全!”

“大王要杀便杀吧,但奸臣分明只郑国一个,又何必要牵涉到所有客卿?上卿又该如何是好?……”自家侍读还在焦急地絮絮叨叨,这番絮叨里,李斯只听到了“杀”,恰似匕首割腕,刺痛一跳一跳扎入心间——

“大王要杀便杀吧……”

“大王一怒之下,便要杀郑国……”

“大王要杀便杀吧……”

“住口!”李斯一声断喝,吓得小侍读住了口,看着自家上卿拂袖而去的背影,小侍读暗想,定是自己刚刚老妈子一般的啰嗦形容,惹得上卿又觉得自己不成器了。由此看来,上卿对自己抱有多么高的期望,自己绝不能再犯这样的毛病了!墨香盈室,室内是小侍读感动地握紧了双拳,努力憋着感动的泪。

十一、使江水兮安流

听完李斯的命令,小侍读十分不解,以致于没有伸手去接自家上卿递来的帛书。“怎么了?”耳中上卿的声音依旧沉着镇静,面前上卿的脸容依旧英俊如常。小侍读皱着眉头,还是没有去接李斯递来的帛书,半晌,方怯怯道:“通古哥,吾知晓今日的功绩、地位来之不易,但是却实在不必为这些身外之物以身犯险,忘记了明哲保身。大王只是一时生气,以通古哥的才学,大王断不会舍得将通古哥逐出秦国,即便是最坏的结果,以通古哥的才学,放弃现下的一切去到别国重新开始,亦能功成名就……”

李斯看着自家侍读老妈子一般的啰嗦形容,顾不得大难当前,居然就这么笑出了声来——“汝这孩子,年纪小小脑中弯弯绕绕却是不少!难道吾派汝这小子前去送信,真像汝以为的那样,是要同郑国一起造反不成?!”李斯十分诧异自己居然就这么提起了郑国。看到自家侍读面上仍怯怯的,李斯遂抬手揉了揉他的额发,宽慰他道:“吾自然了解大王,这场风波不过是那些旧王族在借机生事罢了。现在只消一个人亲自去提醒大王便可;而派汝给郑国送信,一是因为汝自小兼学武艺,身手不凡,吾可安心,二则是为保大秦不失郑国之才。关中之渠若成,大秦便可获利万世,霸业可图。所以说,汝便是去保郑国性命的,而吾,则是要去提醒大王,懂否?”

小侍读闻言顿悟,自是在心中对自家上卿生出百般景仰,遂十分开心地接过帛书,做了个“定不辱使命!”的保证便冲出了室门。李斯看着自家侍读匆忙的背影,亦跟随而出。庭院中的大树同稷下学宫里自己素爱的那棵一般高低,在静谧的冬夜中显得有些孤独,寒风凛冽,李斯毫不在意且利索地除去身上的官服绢带,一如当年利索地除去身上的缟衣缟带,尔后利索地爬上了树。

雪早已停了,树枝上是已经凝成冰霜的残雪。只着了单衣的李斯独自坐在树枝上,感到有些冷。头顶是又圆又亮的明月,皎皎月华洒在残雪上,反射出的亮光竟将这冬夜的庭院照得几如白昼。依旧这么不解人情啊,李斯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心中有些惆怅,即便圆如玉盘,即便亮如白昼,现如今,依旧是郑国与韩非在门内,自己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啊!

然而这又能怪谁呢?这条路,不是自己选的么?

李斯闭上双眼,如多年前一般半躺了下去。

阿国,只再一次,就只一次,让吾假装汝还在吧,等天亮了,吾便要以性命相赌了。

所谓谏言,说好听些,叫做“直言规劝“;说实在些,便是“揭君主的短”,便是“驳君主的面子”。若遇明君,谏者或位极人臣,或千古流芳,一如那论战的曹刿;若遇昏君,谏者或动辄被贬,或死于非命,一如那被剖心的比干。虽然面见秦王政多次,虽然被秦王政重用至客卿,但是一国之主的心思,谁人又能猜透?何况身为君主,也断不会允许自己的心思被人猜透。

既猜不透,那便不是断然的死局;也正因猜不透,自己尚还有勇气一搏。

从古朴大气的咸阳城门出来,李斯紧了紧腰间缟带,四年不曾佩戴过了,缟带十分不服帖。若自己的《谏逐客书》能够服帖了秦王政,不管现在的功绩地位能否保住,郑国和自己,起码可以保住性命,思及此,李斯抬头将城门上那古朴大气的“咸阳城”三个大字深深看了一眼,而若是不能服帖甚至触怒了秦王,自己最多就是逃离秦国,从此仕途无望,可郑国他……若是触怒了秦王,郑国定会被处以极刑,那时候,自己便将一生过着追悔的生活……不,若真到了那步境地……

只愿阿国能够按照自己送去的帛书向秦王进言,只愿阿国没有记恨自己的那封断交书……这样即便自己触怒了秦王,也是与阿国无关的,阿国不仅可以保住性命,或许还可以继续修渠,得到自己的所求……可是这些“只愿”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何曾没有殷切地“只愿”过——只愿阿国的情义是真,只愿阿国的利用是假。这恩怨参半的情义,若是真到了那步境地,自己便随阿国去吧。

李斯下定了决心,毅然走出了咸阳,再不去理会身后的平民与贵族,繁荣与衰败。

十二、长无绝兮终古

韩国魏国都与秦国邻近,然而韩魏交界的冬日并没有咸阳寒冷。李斯只多着了一件单衣,便一人站在了了无人烟的韩魏交界。纷乱的战国,凡是两国交界便都不太平,昔日民家不再,唯有那棵高大的黄葛树依旧孤独地伫立着,盘根错节一如往昔。

虽已是晚冬,但今日的日头很大,算是个晴朗的天气,李斯收回远望的视线,心中有些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徐徐的凉风自是从未停歇;就好像自己的断交书一般,虚张声势地被自己留下,虚张声势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然而自己心中的情义,又何尝不是像这徐徐凉风一般,从未停歇过呢?

黄葛树在这冬日里仍旧翠叶满枝,鲜红色的叶托在徐徐凉风中纷纷飘落。真美啊,李斯想,不过现在的黄葛树,好像和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有了些许不同?

是了,毕竟四年的时间擦肩而过,再没有什么“一如往昔”了。徐徐凉风里,李斯迎风举起酒盏,口中道:“敬,往昔。”

忽听得韩非叫自己“通古”时,李斯正倚着黄葛树干饮得酣畅,所以觉得自己定是醉了,然而听到那惊破天地的一声吼时,李斯确定,自己还很清醒。

“弱不禁风的小子!快来拜见公子啊——”

这声音,这吼功,除了囡囡,自己不再认识第二人。

李斯挣扎着立正,努力看向前方,依稀看到了三个人影,待自己跌跌撞撞地靠近,看清楚来人之后,李斯又觉得,自己现在定是喝多了在做梦。

是韩非,除却眉眼深邃了些,看上去和在学宫里二人一同论道的时候无甚大差别;还有囡囡,好像高了不少,但依旧是白衣白裳,绿纱束发;没错,一切都很正常,可是他们二人中间的这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却是怎么回事?小娃娃扎了个冲天的总角,圆圆的小脸儿十分可爱讨喜,发现这个一身酒气的怪大叔一直盯着自己,小娃娃还甚有礼貌地作了个揖!甚至还用糯糯的声音唤道:“大叔好”!尚未不惑的李斯生平第一次被人叫做“大叔”,却因被眼前的情景蒙了头脑,忘记了纠正。徐徐凉风里,李斯自觉十分清醒,但是眼前这种一家三口毫不违和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良久,李斯小心翼翼道:“纠缠了这许多年,韩非,汝终究还是从了啊——”

李斯有些承受不住了。因他先前饮了些酒,又被这突然出现的小娃娃惊吓了一番,遂说了些胡话。谁知因了这些胡话万分合意,囡囡现在对自己万分热情,这着实令李斯感到压力很大。

“所以说,”李斯头痛地拨开意欲熊抱自己的囡囡,总结道:“这娃娃其实是汝在一片桃花林里捡的?”终于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的韩非,奋力地点着头,面上尽是“终于解释清楚了”的庆幸和满意。

“通古哥!——”李斯一时没留神,又被囡囡抱了个结实,“几年不见,通古哥真是愈发会说话啦!”李斯再次努力挣脱着,又一边努力理清头脑与韩非说话:“汝既不是来显摆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囡囡听到这话激动之下又将李斯的脖子卡紧了几分,李斯挣扎着续道:“那此番突然寻吾是做甚?”

韩非面上一僵,囡囡也放开了自己的脖子,李斯觉得,应该是有事,且看他们二人这番形容,一定还是大事。正想再追问一句,只听得韩非轻声道:“囡囡,汝来说。”

原来,真的是件“大事”。

事情还要从韩国的“疲秦政策”说起,韩国本欲使郑国入秦,大肆兴修关中水利,为的却是两则,消耗秦国的资金人力只是一则,另一则,便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关中地势本是西北高东南低,而韩国命令郑国依照东南高西北低修渠。如此一来,整个关中之地将由旱灾多发变为水涝多发,秦国集家国之力修建的关中渠,最后还将修建失败,如此,秦国便再无力量威胁到韩国了。

李斯有些傻眼,虽一早想过韩国的这个计策最终还是利了秦国,自己也就此起过疑心,但如今看来,韩王并不傻,居然还藏了如此险恶用心,若真如了他的意,那关中之民,岂不将永远活得水深火热?!

“而汝应当清楚,阿葛是断然不会……”囡囡把话停在了这里,那夜发生的事,只有自己和李斯二人最为清楚,而现如今韩王发现了关中之渠没有依照自己命令的那般修建,勃然大怒下早已派人暗杀阿葛……李斯与阿葛之间却……李斯会想办法护着阿葛么?

李斯是何等聪慧的人,囡囡言及此,李斯自然清楚,郑国是断然不会依照韩王之令毁了关中之地的,而违抗一国之主的后果又是什么,已身处朝堂四载的李斯自然再清楚不过。

黄葛树下一时之间静极,唯有那扎着总角的小娃娃在纷纷叶雨中哈哈玩乐。那不知忧愁的稚嫩童声在李斯耳中,竟生生变成——

“身为水工,吾也是真心想将那关中之民救上一救。”

是啊,自己应当清楚,阿国是断然不会的。

韩非按住了李斯的手,久违的温热给了李斯支撑,李斯看向韩非,只见韩非的面上是李斯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无可奈何。韩国公子,一心要拼上性命匡扶祖国的韩国公子,大约祖国的作为,也令韩非彻底寒了心吧。李斯亦回握着韩非的手,希望能给他一些安慰。

面前的小娃娃早已拢了好些鲜红的落叶入怀,然后憋红了小脸儿奋力朝空中一抛,鲜红的叶托又一次缓缓飘下,小娃娃就十分开心地拍起手来,糯糯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公子公子!这棵大树真漂亮!阿笥还是第一次见到鲜红的落叶呢!”

鲜红的……落叶……?!

李斯一怔,难怪刚刚饮酒的时候觉得黄葛树有些许不同,原来竟是这里,竟是颜色……李斯扭头看着囡囡,震惊的脸上还有急切的求证之色。

韩非早应着娃娃的唤去陪那小娃娃了,高大的黄葛树下唯有囡囡与李斯两人,囡囡像是没有发现李斯在急切地看着自己一样,依旧看着前面正在玩闹的小娃娃与韩非,良久才道——

“阿葛,若李斯真心相待,便不会疑心汝至此;若汝真心相待,又何必非要独自承担?汝只知道葛花的品格胜过葛藤,却忘记了正是葛藤孕育了葛花。阿葛,若汝真心感激吾的恩情,那就不要忘了,当初吾一心相助的,不是现在畏缩不前的郑国,而是那个发愿以己之全力救黎民于天灾的黄葛树灵。”

“是吾欺骗了阿葛,但吾却没有欺骗汝。没有汝那凝结了黄葛树半生精华的腕血,阿葛便会永远被真身困住,更罔论修建关中之渠,救民于水火。是汝自己疑心阿葛的情义,是汝自己写了断交书一走了之,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曾留给他。吾所做的,不过是没有为他解释罢了。”

囡囡的声音依旧温软,却似阵阵惊雷敲在李斯心头,然而囡囡还没有说完,温软的声音再度响起,竟是证实了李斯的猜测。

“吾曾问过阿葛为何不主动去寻汝,好好解释一番,譬如将所有过错推到吾这个始作俑者身上来,汝知道,他同吾说了什么吗?”

李斯依旧怔怔的,囡囡也没有指望他能回答,遂续道:“他同吾说,‘大人,分给通古哥糕的是吾,分给通古哥饼的是吾,想将真身精华尽数分给通古哥的还是吾,最终,取了通古哥腕血利用了他的也是吾,无论初心如何,利用都是事实,大人何苦竟说自己是始作俑者呢?待吾修好关中之渠,定会去寻通古哥,滴血之恩,定当永生相报!’”

李斯此刻又倚靠着树干,看上去像是又喝醉了一般。所以说,这些掉落的鲜红色的叶托,竟真是阿国为了将血尽数还给自己才……

凉风依旧徐徐,李斯觉得面上有些疼,伸手一摸,竟是风干的泪痕在凉风中隐隐作痛,所以说,那些糕饼,那些精华,是阿国主动分给自己的……

“但是,为何…若并非为了取吾的血,阿国又为何要将真身的精华尽数分给吾呢?”

“李斯,健壮了几年,”囡囡言及此顿了一顿,又道:“汝就当真以为是自己身体强健了?”言罢,囡囡离开了树下,去寻韩非和那娃娃了,徒留李斯一人,带着风干的泪痕,在鲜红色的叶雨中,心痛至斯。

原来,竟是为了自己的体虚之症;原来,竟是为了自己阿国才险些失了人身,甚至险些放弃自己的抱负……

阿国,汝还是一如既往的傻啊……

“有吾在,即便那秦国真如人们盛传是‘虎狼之地’,吾也必护阿国周全!”

幸好,幸好,幸好自己依旧坚守着当初的诺言。李斯终于不再倚靠着黄葛树干,他站正,眼中是叶雨纷红,刚刚被韩非握住的手此时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纷红叶雨中,李斯想着,不仅如此,自己还会一直坚守下去。守好兄弟之情,知己之义。

李斯,本为楚国上蔡一小吏,然其胸有大志,不甘一生平凡。遂辞官求学,于稷下学宫拜荀卿为师,机缘之下又与韩国公子成为同窗,二人皆为学识渊博之人,互赏之下引为知己。学成之后,又入秦为官,屡建奇功,未过不惑之年便被尊为客卿,正当仕途一片光明之际,郑国案发,逐客令下,李斯以一篇《谏逐客书》引得秦王追悔,以致派专人将其从魏国请回,至此之后,李斯成为秦国朝堂风云人物,前途一片锦绣。

而那郑国亦以其金玉之言,使秦王收回成命,遂重获秦王支持,关中之渠建成有望。然而只有李斯的小侍读知道,郑国那闻名七国的金玉之言,实则出自自家上卿之手,却白白令郑国捡了个便宜,小侍读心中甚不平。

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国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郑国

十三、筑美室兮水中

小侍读犹记得自己曾请教过自家上卿,“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此一句乃是何意。上卿告诉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此增益斯人之“不能”,使之能担当大任,此所谓“生于忧患”;而若是此人长期沉溺于安乐之中,必会懒惰倦怠,不必说有所增益,便是天生的才华也会渐渐在安乐享受中消磨殆尽,所谓“死于安乐”便是此意。小侍读尚记得自己当时甚赞同,又思及上卿当日对自己赋予了多么高的期望,遂愈发努力地习武,愈发努力地习字,生怕自己懒惰倦怠惹得自家上卿失望。

但是自那之后,不论再有什么样的奇怪命令,上卿皆以此一句做挡箭牌,譬如——“夜里去将那几个壮汉悄悄绑回来!”“为什么?!”“吾这是在‘劳其筋骨’,预备给予汝‘大任’!”;再譬如——“男扮女装混进那个韩人队伍跟踪他们!”“跟踪就跟踪罢,为何还要‘男扮女装’?!”“吾这是在‘苦其心志’,预备给予汝‘大任’!”;还譬如——“临摹这信的笔迹再写几封出来,吾说汝写!”“上卿的字这般好,何苦用吾的字呢?”“吾这是在教汝‘生于忧患’,预备给予汝‘大任’!”最开始的时候,自己瞧着上卿认真严肃的脸容,万分开心地信了,颠颠儿地领命执行去了,但领命领了五年,自己瞧着上卿依然认真严肃的脸容,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诚然,在上卿这五年来各种奇怪命令的‘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之下,自己的武艺和文章的确大有进益。然而这种止不住的被骗了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小侍读,哦不,作为天将降大任的“斯人”,小“斯人”感到颇费解,颇纠结。

比之小侍读,李斯这五年过得很是安心。安心,李斯曾一度确信这个词同自己将再无关联,然而五年前的那场纷红叶雨,五年前的温软声音,还有五年前的那支持自己的温热手掌,让自己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是自找的不安。

自以为的背叛,自以为的心伤;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统统都是自找罢了。既然如此,想通透了,便自然安心了。

看着在庭院中奋发练剑的自家侍读,李斯心中有些许愧疚。这五年来,多亏了这孩子,自己才能极周全且细致地为阿国挡下那来自各国的明枪暗箭。没错,是各国,囡囡和韩非还是将这世间的人心高看了几分,故人之中,只怕唯有在平民生活中摸打滚爬过的自己,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人心险恶”究竟是何意吧。

各国皆有人才,人才皆有头脑,所以各国自然意识到关中之渠若成,秦国必将如虎添翼,势必威胁到本国安危。所以这五年来,各国派来意图危害阿国性命和关中之渠的探子、杀手层出不穷。若非有自家小侍读的文武助阵,只怕还没护得阿国周全,自己对阿国不断保护的动作便首先被秦王发现,到了那时,秦宫中那些反对自己的旧王族只需将阿国是韩国奸细这件事旧案重提,自己和阿国便是板上钉钉的“联合奸细”,那时不要说修成关中之渠,只怕性命都难保。

不过,也正因自己在平民生活中摸打滚爬过,深知人心险恶,现而今才会倍加珍惜兄弟之情,知己之义,还有自家侍读对自己的真心景仰。想到这里,再看看庭院中把剑舞得酣畅淋漓的自家侍读,高高在上的廷尉李斯的心中,便愈发地愧对小侍读,且愈发鄙视自己。

又是五年,关中之渠已修建了九年,据自家侍读带回的情报——想到这里,李斯又在心中狠狠鄙视了自己一把——关中之渠已建成四分有三,再有两年便可大功告成。只是有一样,修成之后还需试行一年以观后效,若无大问题,才算真正的,且彻底的大功告成。

阿国,汝说过吧,“待吾修好关中之渠,定会去寻通古哥”,吾现在就在这里,就在距离汝不远的咸阳城中,吾等着汝,等着汝大功告成,造福关中数万民众,尔后凯旋而归。

自家侍读还在舞着剑,自己虽因骗了小侍读五年有些愧疚,但好歹有一样是没有骗他的。李斯站在古朴大气的行廊中,边欣赏舞剑边在心中做好了计较,这五年,自己已经官居廷尉,以己之才位列公卿的抱负也算达到了,待阿国修渠归来,自己便随阿国一同走山访水,兴修天下水利,一同去实现阿国那“以己之全力救黎民于天灾”的理想。到了那时,便将自家侍读推荐给秦王,令他继任自己的廷尉一职,这孩子本就聪慧,又文武兼习,再加上近年来自己的刻意栽培,担任廷尉想必是绰绰有余了,或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未可知。

思及此,李斯看着满头大汗依旧舞剑不歇的自家侍读,遂安心地在面上勾出一抹笑来,一如那稷下学宫最为炎热时的阳光,极暖,极俊。

即便自己早已将李斯的脸容用力且用心地牢牢记在心底,然而这样的李斯,却是自己不曾见过的。韩飞知道自己现在满脸泪水的样子一定吓坏了竹笥,然而情之所起,情既已起,便理应一发而不可收。

见过谈及胸中抱负时意气风发的李斯;见过论道辩学时风采飞扬的李斯;见过开玩笑时少年意气的李斯;亦见过日后权倾朝野叱咤风云的李斯,却唯独不曾见过,这样充满柔情,充满希望,这样温暖笑着的李斯。那个笑脸还久久停留在自己眼前,仿佛这数千年来挥之不去的情义。韩飞不忍去想,彼时有多么希冀,最后便有多么绝望。通古,等不回阿葛的,倾尽全力的保护,通古能等到的,只有阿葛许诺的,永生报答。

关中之地,古来便天灾频发,想以一渠,解千亩田地干旱之忧,谈何容易?从一开始,阿葛便没有打算活着回来。

黄葛树,即佛语中的菩提树,生来高大粗壮,寿达千年,且盘根错节,望若虬龙,极有灵性,故而化出人身,是为郑国。然灵木化出人身十分不易,想保存人身便更加不易,需得每月月末弦月之时回归真身汲取精华,或每月服用真身新芽,方可保人身无虞。郑国为建成关中之渠,救关中之民,只得取了挚友李斯的鲜血用以支持自己的人身。十年后,关中之渠将成之时,郑国舍弃真身,将自己所有根系尽数化入渠道,使关中之主渠、支渠皆契合地势,具备活性,遂关中之民永享太平,关中之地亦成为秦国仓廪。而为报挚友李斯滴血之恩,自此后,凡黄葛树,新叶展放后便有鲜红色叶托纷纷飘落,甚为华美。

葛藤,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叶可入药,茎皮纤维可代替麻,制成葛布,然而最原始的葛布,易断易伤,不成报章,既做不了衣物,又不能用作包袱,只能用来包裹食物等轻巧的东西;自郑国以身为渠之后,其千岁精华皆入渠水,遂关中之地经渠水灌溉的葛藤,如关中之渠般皆契合地势,具备活性,其纤维制成的葛布极具韧性,可与黄麻媲美,遂为平民所爱,得以大范围引种,故而后世的葛藤,后世的葛布,坚韧,结实,与黄麻一同,成为平民百姓服饰最重要的原料。

一如《诗经葛屡》有云:纠纠葛屡,可以屡霜;纤纤女手,可以缝裳。

竹笥有些傻眼,一般来说,一个美人,即便是一个生性热情的美人,也是不会这么亲昵地揉着一个刚刚认识的打工小子的脸的。竹笥在神仙姐姐柔嫩双手的蹂躏下,费力地扭过头去,查看榻上的园长是否还在沉睡。一看之下,园长半坐起身子,一双深邃的眼仿佛看向自己这边;二看之下,园长看来的目光带着幽怨,一双含愁目中好像还带了些朦胧;最后一看之下,那些朦胧竟是些还未从眼眶中落尽的泪水,这三看之下,竹笥便愈发傻眼。

傻眼之余,犹听得神仙姐姐那难掩激动的温软声音在耳边响起——“对啊对啊!我和他是住在一起哦!这孩子真是太会说话啦!真是越看越可爱呢!”——竹笥顿悟,因自己先前低血糖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入眼的第一个场景便是神仙姐姐和园长在……咳咳……人工呼吸……相比之下,晕过去都没人照料的自己只觉得自己真是万分可怜,所以幽怨地问了一句“姐姐你和园长的关系已经进展到住在一起的地步了吗”,大约是因了这句幽怨且隐晦的抱怨,神仙姐姐便对自己这般热情。而现在,园长醒了,且刚刚醒来就看到神仙姐姐和自己如此亲密,遂一醋之下便醋成了泪人儿。想到这儿,竹笥打了个冷战,努力挣脱了神仙姐姐热情的熊抱。

什么嘛!原来是园长发烧晕过去了吃不成药啊!听完园长的澄清,竹笥十分开心,且十分释然。然而看着因园长的主动澄清而满面怒容的神仙姐姐,再想想澄清之前对自己那般热情的神仙姐姐,只开心释然了片刻的竹笥只能十分幽怨地承认,自己若想在讨好女神姐姐的道路上闯出一片天地,恐怕只有狠狠地虐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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