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头,昔年最好的几个朋友,都不在这里。隔一条巷子住的,早年以童诗名世的诗人,如今在省城退休,此刻也许正和老妻在白云山顶的餐厅喝艇仔粥。住在村南端的另一位诗人,在百公里外当着督学,也许正陶醉于自己作一次报告听众逾千无一溜号的口才。前年回来赶得上见一面的矮个子朋友,才当上中学教导主任,就患了脑癌,去年已作古人。交情浅一些的:能画一手工笔花草的泥水匠阿波;建房子时扭了腰却心疼医药费耽搁了治疗,后来成了瘸子的阿群;在深圳当电工的旧日学生阿英;知青年代和我上山烧炭,在山洞宿夜,后来入赘外地的阿罩,都不在村里。那些我所熟悉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这些年回乡来,都宴请乡亲,前来就席的老人一年年稀落下去,硕果仅存的一位,向来愤世嫉俗,天天逐个数落村里后生,被人称作“剃头刀”,我在乡村小学当民办教师时,大伙一起咒他跌进池塘淹死,他偏活到88岁。今年初回村里,他那当着村长的长子告诉我,老人没熬得过21世纪的第二个冬天。我的贴邻阿汗一家,去年移民洛杉矶,他家门前长了青草,门前影壁后小水井的铁盖锈坏了,孤苦伶仃的摇把倔强地伸向天空。
也许,我能结交的,仅是离家门不到十步的外来户,那位从广西边远山区迁来的中年人。如今整个村庄,算得地道农户的只有这一家,两夫妻承包了全村的大部分稻田,春种秋收,倒也混出个小康局面。他的摩托车停在门口,电视机摆在厅堂中央,门前一道乌黑的排水沟,供孩子放纸船。我近年来每次回乡,都和这陌生人家打过照面,却互不理睬,他们是因了源于自卑的高傲,怕金山客让穷而地位低下的“外地人”吃瘪;我却是因为忙于应付到访的亲朋,没空隙去登门。他们居住的泥砖屋子,建于我当知青的1969年,先前是生产队的队部兼仓库。我和社员一起抬泥砖、铺瓦筒。上大梁那阵,担任生产队会计的洪仪伯不知是恶作剧还是真的虔信,站在墙垛上豪迈地宣告:“再过三年,我们都像大寨那样,人人住新屋去!”34年后,这以泥而不是以青砖为材料的屋子,不但没坍塌,还正儿八经地住上老实巴交的农家,这倒是饶有讽刺意味的循环。我这次必须登门拜访,和这土地的实际主人建立双边关系。
如果进一步结交,旧日的学生应在名单上。比如,在牛脊山开了庄园的阿霞;在省城当经理的阿豪;10年前还乡,遇到过的肉贩阿新;他刚巧用单车载着猪肉进村来卖,和我聊过。还有,从前写得一手好作文的阿笑,给我送过一顶竹帽的阿藏。30年前,他们在我所执教的高中班和初中班当学生,正当韶年,如今都已进入忧患中年。去年还乡,开着挂了军用牌子的三菱轿车来访的不速之客阿暖,给我递来的名片上,载着两个董事长的头衔,这个当学生时尊头被我戳“栗子”最多的捣蛋鬼,如今威风得叫乡亲侧目,我却不想拜访他,免得他以为我真倒了天大的霉,要他拯救。
问题不是没有,万一这些口口声声叫我“老师”的人,趁酒酣耳热逼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在又脏又破的老屋安身?”我怎么解释我的动机?“有钱能使磨推鬼”,是乡人唯一的哲学,干吗放着洋福不享,老婆孩子不要,跑了回来?八成是遭通缉,不然是神经有问题。我如果拿洋鬼子梭罗的语录为自己解释,他们可能说是活见鬼。
不过,说归说,我最大的可能,乃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谁来访都开门欢迎,但我不去敲任何人家的大门。梭罗的“待客之道”也是这般的:以足够给一群牛挤奶的时间去等候。我的守株待兔,很可能得到和梭罗同样的结果--没有见过一个客人。此中原因,乃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我没带美元回来办厂开农场,又不会传授任何洋式发财术,利用价值几乎为零,势利眼还怕我伸手借钱呢!
九
故旧星散,举目无亲,不胜今昔的哀伤,该是此行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不该惊诧,泪是肯定少不了的,泛滥的思绪,不靠眼睛来排洪还靠什么?
此外,我还得对付日常生活。水缸和水都现成,到井台去打就行,我这副自从挑移民行李走过罗湖桥后和扁担再也无缘的肩膀,仍胜任愉快。煤气罐晚点买也好,眼下用瓦煲煮腊味饭,灶膛烧几把被老鼠咬成断梗的陈年稻草,别有风味。舒心的该是久矣乎没有动静的阳台,终于升起带着锅巴焦香的白烟。隔着阳台后的落地玻璃窗,神龛上的祖宗看到了,一定欣然而笑吧?散文家刘亮程在一篇乡土散文里,描写烟囱的烟,从颜色和姿态,推知人家在煮什么,是什么心情。我家这尚嫌稀薄的炊烟,向四乡昭告什么呢?一个过腻了洋日子的并没阔起来的金山客,以缥缈的烟篆,向参差着榕树、碉楼尖顶和闲云的天空,挥洒的是欣慰,是超越,是屈服,还是无奈?
如果嫌自家做饭费事,可以信步而行,过田塍,绕虎山,三里外是养育我的童年的小镇,那里多的是饭馆,都很脏,苍蝇太多就是了。我倒愿意走相反的方向,向苍黛色的连山走去,早听说山脚下的井冈岭,已经成了新市集。门外飘着彩帘子的餐馆,供应驰名中外的黄鳝饭,我垂涎久矣。拣干净的一家,独倚轩窗,热一壶广东双蒸米酒,徐徐品咂。环抱我的是在异乡梦绕魂牵的家山,荒凉颓败也好,畸形繁华也好,对于身份尴尬,搞不清是“海龟”还是“访问者”的美国护照持有者,多少有些形而上的欣慰。
问题不是没有,独吃无味,找个伴儿最好,旧日的朋友找不到,新的又无从找,好在,孤独不是坏事,这般“抚孤松而盘桓”,轻轻地背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望晨光之熹微”,这般从久远的回忆潜游到纸醉金迷的今天,这般以经历20多寒暑的洋风冲刷、洋水洗涤的“假洋鬼子”的心灵,去拥抱故园的泥土,同时避开娱乐城内的莺莺燕燕。这一旅程以冷肃与凄凉为基调,和****绝难搭界。
十
回去的头一个月,深居简出,知道我回来的,也许只有两三个知己以及和我有电子邮件来往的文学同行(当然,每天准时从阳台的烟囱冒出的炊烟,是谁都看见的)。新安装的电话,不会响个不断。我拥有在故国最难获致的寂寞。这寂寞,在旧金山嫌太多。要么没有,要么太多,两极化的生活,从来是人生的悖论。梭罗在湖畔宣告:“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像孤独这样可以为伴的同伴”,但愿我也像当樵夫那阵在盛夏黄昏泡坡头下溪水一般从容,而不关心老式挂钟上了发条没有。
我开始打开笔记型电脑,敲出回乡后第一篇作品。题目权且叫《归去来兮》。也许我在阁楼上来回地走,文思黏在英汉夹杂的思绪里,我肯定思念清洁的旧金山,无蚊蝇的家居,代步的汽车,现代化都市的一切便利和安全,社会上的礼貌,人的隐私,人际关系中必要的距离,较高的文明程度,英语语境所含的幽默和暗示,自在和冷漠的个人空间。我一定多多少少会为自讨苦吃而后悔。生命的连根拔起,22年前是第一次,到我完全地适应了异邦的水土后,却来第二次,由此而引爆让乡人瞠目结舌的洋式乡愁。
但我终究会接受故园的一切,我多年来惨遭夷化即异化的中国式行事方式、思维习惯,一定会逐渐地回归。榫合是艰难的,幸亏汉字从来没离开过我。终极言之,我这命定地要以汉语来思维和表述的中国小文人,这一归回类似鲑鱼向出生地的洄游,九死一生也得实行,不同的是:鱼为了繁殖后代,我为了繁殖汉字。
本文是我未来还乡的彩排,姑且算是“梦回”吧!梭罗说:“拥有最廉价愉悦的人,也是最富有的人。”这一行程,在为机票付出数百美元之后,其他方面可算惠而不费:晨曦夕照,清风明月,蟋蟀和蚱蜢,松涛和竹影,乡音和乡情,不费一个子儿不说了。如果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三层境界看,我的慧根如此之浅,自然没资格插上一腿,可是,退而求其次,把这里的“山水”稍作置换未尝不可:高速公路换成芊芊的阡陌,自来水换成井水,乳酪换成腐乳,空调换成山岚水汽,汽车换成优游的步履,警车和救火车的嘶吼换成槛前天籁,物欲换成冷峻的旁观,功名换为一壶云雾山茶,带中国口音的英语换为不带美国口音的汉语。哪一天,我把双程机票改为单程,那就意味着:构成“生命之圆”的弧线行将接合。一生的圆,也许如阿Q最后所画的押,丑陋是丑陋点,好就好在首尾呼应。
如此这般,我可能完全地拥有悠闲,闹钟和手表均可弃置,使命感和工作压力束之高阁,我自由地消费所余有限的生命。于是,我卑微而劳累的肉身,在绕了地球一个大圈后,在生命的发轫处栖息,重新获得生机,投入此生最后的也是最能获致满足和骄傲的事业--创造。进而,我可能获致叶芝式的宁静:“因为宁静缓缓滴落/从清晨之面纱滴落到蟋蟀轻吟之处;/半夜一片微亮……”
(200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