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在美国旧金山居住的一对华裔恋人，他们都不满30岁，已恋爱了7年，最近分手了。并非第三者搅局，也没爆发激烈的争吵，是双方经过冷静的思考以后，同意把一路平顺、被双方父母看好的感情了断的。他们都认为，基于这样的事实，恋爱难以进行下去：两人约会，无话可说。一起看棒球赛还好，这是两人的共同兴趣。可惜，生活不能被棒球填满，于是，都越来越为“见了面不知说什么”而苦恼，精神压力与日俱增，只好出此下策。
我要对这对一直投缘，差不多要谈婚论嫁的年轻人说：相对无言没什么不好，不要为了无话可说而紧张。
不能否认，恋爱之初，是有说不完的情话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无法说情话，把人憋得要死。可是，随着爱情和年龄的增进，对话减少是迟早的事。待到爱情有了结果--“婚”了（或叫“昏”了），恐怕话更少。据我所知，共同生活愈久，话语愈从口舌进入心灵，以默契取代语言。不排除有一部分情侣或夫妻，情话多得可与厨房里哗哗的自来水比美。不过，可以肯定，稳定的姻缘，不会以对话的多少作为感情的晴雨表。夫唱妇随或妇唱夫随固好，鸦雀无声也坏不到哪里去。言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感觉：舒服。夫妇在家，各干各的，整天不怎么谈话，可是没有觉得谁欠了谁，都心安理得，这意味着爱情臻于“恰到好处”的境界。基于累积的信任，圆熟的“心照”而来的无话可说，更顺耳的说法，是失去了“没话找话的必要”，这可是值得留恋的氛围。沉默和哓哓不休的情话，二者并无高低之分，一样值得欣赏。
上述的恋人太年轻，没能理解，沉默未必要不得，见了面以后，各自在电脑前忙碌，或者一个看电视，一个玩电子游戏，互不干涉，偶然说一两句笑话，绝不是罪过，不是爱情的衰败，而是进步。只要比较一下，和刚刚结识的朋友相处，你总得搜索枯肠，找话题，接话题，生怕冷场，造成慢待，这类社交多少成了负担；和父母、兄弟姐妹相处，你却不会为“找不到话说”而冒汗，你就该明白，“不必说话”显然比“必须说话”高级。
话说回来，这对恋人算得上“七年之痒”的活样板，巧合也好，通例也好，这样的事实往往教人更加相信，爱情的化学物质，在过去的七年中业已消耗净尽。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开始，到“梦寐求之，辗转反侧”，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如漆如胶，最后，水入平川，波澜不兴。七年演出了从出生到死亡的全程。我为他们痛惜，不是因为爱情的无疾而终，而是因为他们跨不过错觉的关坎，把爱的成熟看成衰老。七年里培植出深厚的感情，已然成为共生体，从来少有争吵，也没抱怨过什么性格不合，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却渠不成。
他们没有想到，恋爱可以超过七年，婚姻更可以是七的几个倍数，奔涌的爱情必然被纳入以“安宁”为标志的姻缘。爱情与亲情，逐渐融合，分不出彼此。伴随这个过程的，就是从心理活动、习性、爱好到日常习惯的熟习和适应。老婆（老公）越老越可爱，指的不是对方越来越好看，而是越来越离不开。人到中年，找一个年轻得多的配偶未必费事，找一个“度身定做”的老伴，却极为艰巨。可惜啊，年轻人，你们在幸福快要结果时，却要从头做起。我不知道，下一个七年之痒，这已成陌路的他和她，又将怎样对付？
我自己，在和妻子结合了超过五个“七年”之后，十分满足于互相不说话。她在厨房做饭，我在书房码字，她说一声：“吃饭。”我踱到餐厅，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对话，绝对不会为了“词穷”而抱歉。饭后，我看电视，她躲在卧室里和朋友说没完没了的电话，笑声不时滑出半掩的房门。这时，我想起了家乡的莲池，亭亭的荷花在夏日悠长的沉默，只有风起，才传递细如裙裾的簌簌声。荷的存在，是因了水下肥沃的泥土。荷的沉默，是因为没有喧哗的必要。老夫妻亦然，互相爱着，关注着，以心，以对另一半的丰富的了解、谅解和理解。
（2011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