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换好刷手衣，把自己的衣物放进柜子，要关柜门时，又忍不住拿起手机，紧紧攥着，忍不住地进入通讯录的页面，盯着署名“楠楠”的号码，低声地道：“……我让你觉得很累，甚至窒息？我真的是这么各色的人吗？”
他神色茫然，终于把手机丢进柜子，关上柜门。缓缓走到刷手间，低垂着眼皮，仔细刷手，缓缓闭上了眼。
手术室里，祁宇宙刚刚做完手术准备抬起头，李睿走进了手术室。墙上的挂表指示着1点45分。李睿走上手术台，抬头看了一眼无影灯，平静地：“开始。”
此时，卫生局小会议厅内，环行会议桌后坐着10多位40、50岁的医院领导和卫生局官员，他们面前的桌上立着名牌，上面写着职称和名字，名牌旁边放着茶杯，陈局长在其中。
桌首，凌远操作着手提电脑，ppt投影在会议室前方的屏幕上，当前ppt的黑体字标题是“电子病历系统建立的第一期计划”。
2个小时过去，投影屏幕上的ppt画面停在“相关数据库的建立与工程学院的合作”一页，凌远回过头，请各位领导提问。
玻璃窗外，已是黄昏。
第一医院手术室里，李睿在无影灯下抬起头，“好了，关腹。”
儿科卫生间，林念初刚刚呕吐过，面色青白，扶着洗手台，开着冷水，用手掬了水漱口，而后，疲惫不堪地走出卫生间。
环路上，严重拥堵，车辆移动缓慢，喇叭声此起彼伏。
凌远手搭在方向盘上，挂着耳机讲电话：“念初，我刚开完会……哦，反应还行，基本过了吧，去美国考察大概就订在下下周了。”
车往前移动了一点又堵住，凌远还在讲电话：“我现在回不了家，庄行长家那个亲戚，我得去icu看一眼，而且跟李睿说好了，有个可能需要近期做移植的病人需要看看。念初，我今儿早上抽空打电话去家政公司问保姆的事情……”
林念初讲着电话往外走，神色疲惫而失望：“行了，你操心你自己的事儿吧，找保姆也不是说找就能找着合适的。”
重症监护室外，行长夫人和嫂子一起站在门外朝里瞧着。
庄夫人：“……换了院长管当然不一样，你看这一下午来了几拨主任？甭管说出啥没说出啥，到底心里多一层踏实。”
她正说着，凌远从远处走过来，值班的护士，正准备查房的晚班大夫，先于行长夫人和嫂子，迎过去，边叫“凌院长”边主动汇报11床情况。
李睿从手术室快步进来，王东抱着装片子的牛皮纸袋，各种才出来结果的检查，迎过去：“领导，9床所有的结果都出来了，既往病历、检查，传染病院也发过来了。”
李睿边走边看9床病历，跟王东一起，叫了9床的妻子、儿子一起，往普外科小会议室去。
老太太：“所以，要想让他爸多活个几年，就必须让大强给他爸移植？”
李睿微微皱眉，沉吟了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听听凌院长有没有其他看法。”
大强掺着母亲，安慰地道：“妈，您放心，今儿下午我都做完检查了，身体倍儿棒，给爸一块肝完全没问题。”
到了会议室，李睿把片子一一地插上看片墙，打亮墙灯。就这会儿，凌远从门口走进来，李睿回头：“凌院长。”
大强和母亲又是敬畏又是渴望地迎上去。
大强：“凌院长，早听说您是大专家，在国外都做过好多这样儿手术，号金贵得不得了。”
老太太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达敬意，双手十指交叠，不断地微微鞠躬：“院长，您忙，这么晚了，麻烦您！麻烦您！”
凌远没有理会大强和母亲，直接朝看片墙走过去，和李睿一起看片，李睿手指一些部位对凌远说着，凌远时而点头，时而微皱眉，更走近一些，沉吟一会儿，冲李睿摇头，看向另一个片子，指点肝左叶位置。
李睿把身后桌上的一些血检结果，既往病历递给凌远，凌远快速浏览。
他们身后，大强扶着母亲，紧张地看着，老太太干脆闭上眼，双手合十地祈祷。
李睿和凌远对着片子和病历讨论，凌远低声地指点着片子说，李睿一直蹙眉，神色并不意外，只是带着不忍，终于，他关上看片墙的灯，打开房间大灯。
凌远转身走向大强和他母亲，老太太紧张得嘴唇颤抖，盯着凌远。
凌远双手抱在胸前，抬起头道：“我完全同意李大夫的判断，移植是患者唯一的生存希望，而如今供肝十分紧张，患者的情况，又必须近期立刻移植，活体肝移植是最可行的方式。”
李睿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他接起来，忽然震惊地说：“什么？9床拒绝继续治疗，要求出院回老家？！”
监护病房里，护士拿着输液瓶，无可奈何地望着9床的老人。
老人双目闭着，手抱在胸前，神色执拗而呼吸费力。
王东和郁宁馨站在门口，王东站在门外向楼道张望，郁宁馨在门内，努力劝说老先生：“大爷，您想回家这个心情我们十分理解，您长期患病特别烦躁绝望这个心情我也十分理解……”
9床患者喘息着打断她：“你又没得过病，理什么解？”
郁宁馨真诚地说：“大爷，我妈妈身患风湿性关节炎多年，后来关节变形，瘫痪在床上……我怎么会不知道得慢性病——渐进性的慢性病，是多难受的事情？我妈妈也时常不想治了，但还是为了我……”
9床突然睁开眼，他眼白浑浊暗黄，他瞪着郁宁馨：“你妈能为了让她自己多活两年，拿你吭哧吭哧拼命地干了7、8年攒钱买的婚房卖了治病？还是能让你……拆下自己的骨头给她换上？”
大强和母亲已经赶到门口，听见这句说话，大强眼泪迸出来，大声道：“钱没了还能赚，给您捐了一块肝，大夫也说了，不影响我的命！我得让您活着！不为了供我读书念大学，您就不能好的不舍得吃，病不舍得看，把自己熬出病来。”
9床老人嘴唇颤抖，并没答大强的话，却是向老伴儿伸手。
老太太含泪走向他，跟他双手相握，二人对视一会儿，老太太缓缓点头，神色渐渐平静，转过身，看见李睿和凌远已经走进病房，缓缓开口：“李大夫，我们不治了。”
李睿愣了一愣道：“活体肝移植的风险问题……”
老太太摇头道：“您说的那些什么……几率啊，我不大懂，但是也明白了一条——大强他切下自己一块肝脏来，不是保证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李睿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太太和老头双手相握，半晌，老头开口：“我没本事，没能给孩子创什么条件铺什么路。我儿子靠自己念了书，找工作，也不会坑蒙拐骗赚大钱，老老实实干，早到了该结婚的岁数，处对象，谁都嫌家里老人农村户口，还一身病，现在好容易买了个房子，对象也谈了1年挺不错的姑娘……”
大强急道：“爸，她要拦着我给您治病，我立刻跟她吹！”
老头看着儿子，浑浊的眼里涌上泪，哆嗦着嘴唇：“大强啊，我和你妈，要是有个姑娘，也不能让她嫁个一穷二白，有个活不了几年还得老往里填钱的爹，自个儿，还少了一半儿肝的男人啊！你不能让爸活得，天天都恨自个儿没早一天死啊！”
李睿和凌远一起走在楼道里，李睿神色沉郁。
凌远看他一眼，平静开口：“这种情况十分正常，必须做活体移植延长生命而选择放弃的家庭，比比皆是……”
此时，电梯门打开，庄夫人走下来迎向凌远：“凌院长，我刚刚听在美国当医生的同学说，他们医院给肺水肿的病人用一种新被fda批准的药，效果很好……”
凌远打断她：“您哥哥现在状况基本平稳，为安全起见，我们暂时不考虑在这个治疗周期换药。”
庄夫人：“那下个周期……”
凌远：“我现在和李大夫还有其他重要事情要谈，明天上午查房之后我再跟您讨论。”
庄夫人有些不满，皱了皱眉，没继续说什么，转身又按了电梯，待电梯来了，并不与凌远招呼，直接下去。
李睿继续往前走，凌远突然叫住他：“我不会把没有研究证明对病情有明显改善的高价进口药，违规划到公费的范畴，给他用。”
李睿回头，看着凌远，半天才淡淡开口：“大多数的大夫，在这种情况下，对这种不好惹的病人，都会为了避免麻烦，多个证据证明自己没错，给开ct，开核磁，然后抱怨这个社会的风气不好，自己无可奈何。”
凌远不语。
李睿：“其实很多时候，真的是无可奈何。我只不过本来觉得，总有一些人，比别人更有能力，更有权力，那么也就有更多的责任，来维护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我明白了，我心里的重要和你心里的重要，不一样。”
凌远微眯起眼：“我对你只有两句话，有坚持，很好；为了坚持而坚持，不顾现实，理想终将成为空想。”
李睿自嘲地道：“大概我本来就是个空想的人，这样的话——”
凌远打断：“住院日的项目，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李睿嘴角轻轻抽动一下，没有答话。过了好一阵子，他望着凌远，语调平静：“新一季度的住院日统计我做完了。关于上次我们讲的，阑尾炎、疝气等轻症住院日过长的问题，我有一些想法，还要跟几位主治商量一下，等你考察回来，我给你发详细计划。”
他说完，不愿意再看他一眼，回头大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