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内，围绕着长长的会议圆桌，全体坐满。
卫生部的陈局长和医学院校长居中而坐，院长凌远、金副院长分坐两旁，再向下，是郁青及另一商业合作人(中年女性。曾和凌远、陈局长一起吃饭的)，下面围桌而坐的，是包括李睿、肖主任等在内的全院各科室主任。
陈局长手拿盖了若干公章的文件正在宣读：“根据多方位多角度对第一医院临床水平、管理水平、各级干部、各科专家及全体医护人员素质的综合考察、分批次审核，经过了从各个细节的讨论后，经审核组成员不记名投票，以压倒多数，通过了第一医院承办电子病历系统以及承担全国医院管理改革试点的申请，一年后，进行成绩评估。”他说着，把文件放在桌上，抬头，环视周围，微笑，“说到底，是第一医院各方面的成绩，让审核组具备了这个信心。我在此，向凌院长以及各位道贺。”
陈局长的目光望向凌远，这一瞬间，凌远竟有些愣怔。
医学院校长领头鼓掌。
所有人都开始鼓掌。
凌景鸿正在厨房忙活，泡发干贝，香菇，洗猪肚。
陈忆到厨房烧水泡茶，看见一灶台的食材，摇头道：“小远回来吃晚饭，你也不用从一大早就折腾吧？”
凌景鸿：“我前两天去监测血压，跟中医医院的老张一块儿，讨教了点做养胃的药膳的方子。”
陈忆瞥了他一眼，牢骚地说：“你最近血压又不稳，心脏也总不舒服，不说住院彻查，又折腾着伺候他。”
凌景鸿：“我不是监测着呢吗？你说这孩子，从小身体也不是太好，工作压力这么大，最近和念初又……”
陈忆：“自己生的俩，加起来都没有给他操的心多！”
凌景鸿无可奈何地道：“老大常年在外面跑生意，我得病，你得病，谁在旁边伺候得最多？欢欢小时候不好好念书，后来又跟小混混谈恋爱，跟咱们闹叛逆，要不是小远从美国回来解决问题管教欢欢，她——”
陈忆：“反正你心里就是他最亲，比亲生的都亲。那可不是吗，小岳出生不久你就出国交流，欢欢出生就保姆带了，就他，是你喂奶喂药把屎把尿地带大的。花的心思多，就是不一样。”
凌景鸿：“哎，你那时候生气我把他抱回来，所以一开始，我不敢再让你操心，只能自己一切包办，自然管得比小岳、欢欢都多。”
陈忆：“我操心少了吗？你一人真管得了？他闹病闹到了3、4岁才慢慢好过来，隔三差五地住院！要不是为了他，我40多才要的欢欢？还赶上计划生育了，职称罚下了2级，晚上正高至少5年！”
凌景鸿无可奈何地道：“这你要念多久啊？”
陈忆：“我念？我念也是我养他我给他做饭我带他看病我给他开家长会！他那个疯妈，生了他又扔了他，扔了他等孩子身体养好了有出息了，又回来搅合。我从那会儿才真明白了什么叫骨血，打断骨头连着筋！”
凌景鸿：“唉，小远后来照顾他生母，你心里就一直过不去这个坎，我觉得不是小远没良心，反倒是他心地好、宽容，你说他生母当年那个样子……”
陈忆：“凌院长宽容？！你这话放医科大系统上上下下多少医院去说，看看除了你谁还能点头！好好，他宽容，就我小心眼，你不小心眼，瞧着吧，这许乐山可是个实惠人，当年拍屁股跑了，现在却是财雄势大还舍得下脸，人家早晚把儿子要回去认祖归宗！咱们都是白疼！”她说着，眼圈一红，愤愤然地走了。
第一医院会议室里，陈局长等领导已经离开。
会议室内除了凌远、金副院长和各科室主任之外，郁青与另一位投资商也还在。
凌远环视一圈道：“刚才部里和系统的领导肯定了我们过去的工作。现在领导走了，下面我要讲讲我眼里严重影响，或者说可能会严重影响我们医院工作质量的痼疾。咱们，关起门来说话。”
下面有些许低声议论的声潮，也有不少主任互相交换目光，更有许多人不解地看向在座的郁青和另一位投资人徐董事长。
凌远微微一笑，看了看旁边的郁青，道：“今天邀请郁总和x总参与我们没有向领导公开的内部会议，是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共同面对困难，解决问题，承担责任，所以，必须有真正的了解。”
郁青与徐总对视一眼，俱都点头。
凌远：“你们将得知我们这个刚刚被上级领导褒奖过，也曾在新闻联播黄金时间被树立为楷模的医院，内部存在的诸多问题。——在我们的杏林分部，一年试点期过正式签10年持续发展约之前。”
郁青哈哈一笑：“现在的形势，是诸多商家希望争取这个机会合作，凌院长有恃无恐？”
凌远：“但是拿到批文，签订合约，涉资过亿的项目，后面的路很长，我要的结果，是最终多赢的结果，不是如今的风光。所以，所有的问题，我们在座的各位，需要解决问题的人，都要有底。”
郁青点头不语。
凌远：“花团锦簇，可以给申请批文的人看，然而合作伙伴，一定要清楚，强势，弱势，潜力，潜在问题，值不值得合作，值不值得投资。因为没有合作伙伴而搁置的项目，好于错误的牵手，之后一起面对一塌糊涂的结果。”
凌景鸿把泡发的香菇干贝等放进煲里，正一点点加水，突然脸上现出痛苦神色，一手按着胸口，想从兜里掏药，却手抖着带翻了灶台上的煲锅，汤汤水水砸下来，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
第一医院会议室里，凌远正在讲话：“我现在就从最基本的病房管理说起。”
凌家小区楼下。
凌欢下夜班，打着哈欠往家走，路上正碰见妈妈提着剑晨练回来，问到：“爸没跟你一起去啊？”
陈忆：“忙着给你哥煲爱心营养餐呢！”
凌欢嘻嘻一乐，搂着妈妈肩膀，撒娇地道：“妈，您岁数越大，心眼越小，跟二哥吃什么醋啊？我跟大哥都不吃醋，爸不就是心疼他赶上那样的亲爹亲妈。”
陈忆：“那才是他亲爹妈！别看什么都没管过他，到头来啊，人家早晚一家子，我就罢了，我还真怕你爸到时候太伤心。”
二人这时已经上了三楼，凌欢掏出钥匙，听了这话，哈哈笑。
凌欢：“原来不是跟二哥吃醋，是跟许老头他们吃醋给爸爸鸣不平。妈你放心，我爸……”她俩说着已经打开了家门，凌欢叫着爸爸进去，突然惊呼一声，冲向了客厅。
凌远正在讲话，大家都在静静听他讲：“首先与住院病人管理最相关的：探视规定时间。请问在座的各位主任，谁给我站起来说，严格地执行了探视规定时间？有哪个科敢保证，我现在立刻去病房抽查，能不抓出一个以上不该陪床的家属在病房里？”
不少主任互相交换眼色，有的有不满想说话，有的低头，李睿表情平静地静听。
凌远看着下面，肖主任忍不住开口：“我不敢说其它科，但在心内，这种情况，都是同病房的患者没有意见，并且还为照顾病人提供方便。”
不少主任纷纷点头。
凌远笑笑：“按照人均数做防护处理的病房，突然多出来不断接触外界的患者家属，如果恰好赶上尚未被流行病司发现的烈性传染病的潜伏期阶段，这是不是在抵抗力最弱的人群里，为病毒爆发创造条件？”
下面安静下来。
凌远继续：“好，我再问，各位主任，都是如何处理患者在没有登记的情况下回家的问题？”
某主任：“晚查房时发现病人不在，护士一定会立刻追查，会按照记录上的电话号码跟家人联系的。”
凌远：“确定患者在家之后呢？哪个科，能做到立刻上报医务处备案？”
他停下来，等着下面的反应。
下面很多主任都不语。
凌远：“那么，如果患者在家里出了任何意外，要追究责任，你们没有多重备案，这个官司，输的就是医院，很可能就影响了一个管床的住院医生的职业生涯。”
此时，凌欢为躺在地上的父亲做着心外按压。
陈忆手哆嗦着打120的急救电话。
第一医院会议室中，凌远还在讲着“规矩”：“再退回这场让我们医院引以为傲也得到上级肯定的抢救。是的，我们的应急、配合，值得称赞，我们狠抓落实各科专家总值班制度的优势，在这一刻得到体现，而各位同仁的技术、水平，救死扶伤的责任感，无愧身上这件白衣，但是——（凌远停下来，停了足足有一分钟，继续）大外科，几乎一半的人，在急诊室、抢救室开始投入抢救时，口罩没有按规定戴好，将鼻子露在外边，或者根本没有戴口罩——你们凭什么确信，伤员没有呼吸道传染性疾病？”
大外科的几位主任互相对视。
凌远的目光扫过另一侧大内科的主任们：“心内科、呼吸科，不止一位副主任以上专家，在紧急会诊、做检查时没有戴手套。我理解内科大夫在一定情况下，需要不戴手套检查，也相信你们多年的职业习惯，习惯了看一个病人，洗一次手。可是在急诊外科，内科专家也应要求护士提供一次性手套，再开始检查病人。你们认为心外按压、扣诊，并没有接触体液血液，但是车祸伤员，你不知道他身上有无玻璃碎屑，在你检查的过程中，是否会人为制造医患双方的外伤伤口。”
凌远再停了一会儿，继续，声调越发严厉：“就更不要说，手术纪录、抢救纪录的不规范——我所抽查的8个科室，绝大多数的上级医生签字，是后补的或者现在还空着！你们说，救死扶伤最重要，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没有规范化操作，所以不立刻追检查单，所以不立刻补抢救记录——”
凌远突然站起来，按着桌子，目光凌厉地扫过周围，继续：“可要是出了事，以此被指控缺乏医德的时候，就我们混乱的纪录，凭什么让没有亲眼看见抢救过程的市民，甚至走上法庭时的陪审团相信我们的尽职尽责？而在我看来，这虽然不能说是缺乏医德，但是，不保护自己的医生，你也许争了这5分钟救了一个患者，带来的可能是流行病传播的隐患，系统管理混乱的隐患。”
街上，救护车尖哨，飞驰， 不断超越其它车辆。
救护车内，凌景鸿已经被接上各种监护，急救人员在调试输液。
陈忆蒙着脸坐在靠后的座位，凌欢在拨打电话。
而会议室内，凌远站着，抱着双臂：“坐在这里的各位，大多是我的老师。各位老师，请回忆一下，在教学时，这一切，是否都是你们自己跟学生强调的？甚至出进考题的内容？然而在实践之中，又有几个人，坚持了最初对学生的教学？”他缓缓坐下，环视周围，神色少见的严肃，声音低缓：“临床医院一切的规矩，不管是临床上还是管理上，都不是八股文。请各位记住，它们与我们的健康性命，尤其是职业生涯相关。就像开车系安全带一样，你也许一生不系，也没有出过事，但是有一次真的撞车，这个习惯就决定了生死。作为你们的学生，我恳请你们回去重读操作指南，而作为院长——”
说到此，凌远垂下眼皮，微笑，然后再抬眼，神色凛冽，展眉一字字道：“我已经将细则基本起草完成，我不管各位内心是否认同，但是，我会做到，让每个人为不遵守规矩承担后果。你可以选择人情让患者家属多逗留，也可以选择因为紧急抢救不戴口罩，我也会狠狠地罚，从罚款到降职到影响各种评定。今天就到这里。”说到此，肖主任的呼机响起来，肖主任才低头看，凌远的呼机紧接着响了起来，他才拿起来，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嘴唇开始哆嗦。
心内抢救室里，凌景鸿双目紧闭地躺在病床上，罩着氧气面罩，连着监护仪器。
凌欢眼睛红肿，陪在陈忆身边。
肖主任、心外陈主任正在拿着凌景鸿的超声心动、心电图跟凌远交流。
林念初一手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进来，朝陈忆走过去，在她身边半蹲下来：“妈，我买了鸡肉粥，还有水煮的蔬菜，您好歹吃点儿。”
陈忆一动不动地望着凌景鸿，并不说话。林念初看凌欢。
凌欢低声道：“肖主任说，爸爸情况很不好，前降支的阻塞达到了95%，以前又已经做过支架，ptca难度很大。”
林念初轻轻抚摸凌欢头发，轻声地：“那边有你哥，你照顾好妈妈。”
林念初又在旁边陪了一会，陈忆始终不语，只是握着凌欢的手。
林念初叹了口气，低声道：“妈，那让欢欢先在这陪您。您要是想吃点什么还是需要回家拿东西，叫我，我已经把今天的假请了。”她把保温饭盒递给凌欢，看了眼在那边跟肖主任陈主任说话的凌远，把另一个饭盒也交给凌欢：“欢欢，一会儿你尽量让妈妈和你哥都吃点东西。”
林念初说罢快步往外走，经过凌远时，她停了一下，看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拿着超声心动片的手微微发抖，她想说句什么，毕竟还是没有开口，快步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