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坐在办公室地上，对着纸篓呕吐，身子几乎是不能受控制地抽搐。
苏纯走来走去，终于，抬手，敲门。
没有应。
苏纯再敲门。
还是没有应。
苏纯干脆掏出手机打电话，一直听到了凌远早上设置的留言。
苏纯盯着这扇门，神色极其犹豫，终于摇了摇头，转身走开，然而，却电梯口又转身回来，从白大衣的口袋里，找出来一个最大的曲别针，将它拉直，捅进了办公室的钥匙孔里。
凌远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膝盖将一个沙发靠垫压在腹上。他脚边丢着一袋补液的液体，连带全套的输液装置，他正在用右手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找静脉，却双手都抖得厉害。
苏纯突然出现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又半秒的茫然，愣怔地：“有什么事？”
苏纯皱眉不答，拉过他身边的垃圾桶，仔细检查他的呕吐物。
凌远皱眉，苏纯抬起头，看着他。
苏纯道：“好，我还是不强迫你。你决定，你现在是病人，还是普外科的四线专家？”
凌远把身子团得更紧了些，半晌才淡淡地道：“有点出血，也就是几十毫升的样子。这是平衡溶液，帮我加半只止血敏进去。”
苏纯看看他，简单地答：“好。”利索地给他找到手背血管，一针进去，迅速回血，她拉起输液管，将输液袋挂在桌子上，把沙发上的毯子、衣架上他的外衣在地上铺了，扶他平躺，给他侧了血压，看到90/60的数字，略为放心，把他下肢微微垫高。她做完之后，走到一边沙发，打开台灯，关上大灯，对凌远说：“我在这里看书，你如果觉得需要，就叫我，我会2小时帮你测一次血压，一直到明天早上。之后，你想怎么，你说。”
她说罢就从包里拿出文献，低头看，看过了4页，突然听凌远说道：“小纯，其实，三牛说得没错，我为了不给合作医院的审批多一个障碍——只是一个可能的障碍而已，就用了最武断的方式，牺牲了廖老师。”
苏纯一动不动，再翻过了一页书，平静道：“她是因为冠心病去世。”
凌远：“如果当时不是我——”
苏纯打断他：“凌院长，我心里，你是永远不会说“如果当时”这四个没意义的字的那种人。”
凌远长久地沉默，在苏纯又拿起了资料开始看的时候，他慢慢开口：“我很害怕。”
苏纯：“害怕？”
她有些紧张，觉得凌远有些不对劲，一边走过去准备给他检查一下，一边握着手机准备求助，然而才要走过去，听他缓缓开口：“我从来没想到过，从业近20年之后，居然，还会因为工作上的事害怕。”
苏纯：“你……怕什么？”
凌远：“怕今天的冒险错了。打开之后，冯渺血管增生变形粘连的情况，远比通过辅助检查所预测的严重。我虽然竭尽全力，做好了吻合，但是阻断时间太长，我怕……”
苏纯打断他：“辅助检查永远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反映腹腔内的真实情况，这连住院医都很明白，难道你还要为此纠结？”
凌远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继续自语：“我想给他们母子一个机会，一个……奇迹。但是，如果她真的是阻断时间过长了，移植的肝脏不能发生作用，那么……这个手术，就不如不做。保守治疗的话，倒是能让她再多坚持一段时间，陪陪她的孩子。”
苏纯动了动嘴唇，怔怔地瞧着凌远，却没有说话。
凌远接着道：“我怕，怕当年不仅是委屈了廖老师，而且让三牛、让你，都对这个行业失望；怕我以为自己费尽心机维护的，其实反而是亲手在毁坏；我……我更怕……自己就如念初说的那样，一直不断地要追求出色，更出色，成功，更成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凉薄地取舍……”他越说声音越低，终于是合眼，似乎是睡着了。
苏纯抬起头，望向他，神情有些茫然有些不解，转而越来越温柔
林念初家，妞妞已经睡熟。林念初轻轻关上门，走进厨房，烧水，淘米。
白天她带着妞妞去看望凌景鸿的时候，凌景鸿微笑对她说：“念初，爸爸能不能要求你做件事儿啊？虽然，现在对你，确实有点难。”
她不安地道：“爸爸，什么事您说，再难我也可以试试。”
凌景鸿笑：“小远从小挑嘴，肠胃又一直不好，他每回累了，就不爱吃东西，只肯吃点白粥。这个粥，要熬得稠点糯点。”
她只道：“这个简单。我待会儿打电话给他最喜欢的那间潮州饭馆，订份鱼片粥，比白粥还有点营养。”
但凌景鸿望着她，半晌，继续说到：“念初啊，你自己给他做，行吗？”
她为难地开口：“我……我做的东西，他说，只有蛋还能凑合吃……这粥的火候把握不好，我看我还是……”
凌景鸿却坚持：“念初，你就当帮爸爸一个忙。爸爸现在没法亲手做给他，你做给他吃，行不行？”
于是，她终究回来煮了一锅粥。
这会儿却传来妞妞的哭声，林念初赶紧推开门，跑回卧室，把妞妞抱起来，发现她吐奶了。林念初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手脚麻利地把吐湿的小衣服脱下来，拿毯子裹着妞妞，想要找新的衣服给她换上，却发现抽屉里已经空了，床边的空藤箱里全是孩子的脏衣服。
林念初摇头，叹气，刚想从脏衣服里再挑出件干净些的凑合着，突然目光落在自己大床枕边，一对样子一模一样，一件嫩绿，一件嫩粉色的两件连体婴儿衣上面，这正是上面写着“I love dad”“I love mom”的，曾经是给自己的孩子买的衣服。
她愣了好一会儿，缓缓地把那件粉色的拿起来，给妞妞穿上，然而看着穿上了这件衣服的妞妞可爱的样子，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她抱着妞妞出神，直到妞妞又睡着了，她把孩子放回，却是盯着那件衣服发呆，过了好一阵，突然她抽了下鼻子，一拍脑袋，赶紧朝厨房跑过去。她手忙脚乱地关煤气，把烧黑的锅拿起来，在水池里刷锅，刷子刷不掉，她拿起铲子一下下刮，因为用力过猛，木把跟铁铲接口处一下断了。
林念初颓然地把锅和铲子丢到了一边。
第二天早晨，林念初从出租车上下来，背着妞妞，到一家粥店前台：“我20分钟前打电话订的白粥和小菜。”
服务员把打好包的外卖递过来。
林念初交钱，拿走外卖。
苏纯一早给凌远量血压，做一些基本检查，之后，瞧着他，尚未说话。
凌远摆摆手：“放心，我不会让你的职业生涯里有个误诊危重病人的不良纪录——我再躺会儿，等上班了，我去找李睿做个检查。”
苏纯点头，不再多说，利索地给他拔了输液，把输液量、药剂详细在一张病历纸上写了，压在桌上，把输液系统收拾到办公室一角，自己拿了自己昨天看的资料，走到门口回头，看见凌远合目躺在沙发上，她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林念初提着外卖，走到凌远的办公室门口，才要敲门，门却从里面打开，凌远正走出来。
二人打了照面，都是立刻站住。
凌远：“你……找我？”
林念初才要说话，猛见他脸色，问：“你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凌远：“没事，手术做到了夜里，累了。”
林念初把手里的外卖递给他，凌远神色一动，刚要说话。
林念初避开他的眼光，低声道：“爸爸知道你这个手术很难，知道你下来会很累胃口不好，让我给你熬粥……你知道我实在不太善厨艺……这家店的粥应该不错……”
凌远方才脸上的柔和神色瞬间消失，眉头跳了跳，瞧着她：“哦原来是我爸麻烦到了你！我爸以为你只是生气，并不知道你已经提出离婚，现在他老人家这样，我也不好这个时候跟他说，让你为难了。等他好些了，我会尽快跟他们说清楚的。你忙你的，不耽误你了。”
林念初尴尬地退后，凌远关上了门，远手一甩，那份外卖被他丢进了纸篓，他抱着头，坐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