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市，夜幕降临，外面灯火通明。许扬家中，许父坐在客厅观看电视节目，厨房内许母与许扬收拾餐具。
“扬扬，你跟妈说实话，你和那个小子是不是还在交往？”许母一边刷碗一边问。
“嗯。”许扬应了一声。
“妈早就告诉过你，这上大学的时候啊，交个男朋友也算正常，但是毕业了还是应该现实一点。他现在在哪呢？”
“在海滨，刚刚工作。”
“什么单位？”
“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
“国营还是私企？”
“私企。”
“给个人老板打工，会有多大发展，这老板心情不好的时候啊，叫你滚蛋你就得卷铺盖走人。”
“他也是临时先干着，一旦有机会他就回咱们中江找工作了。”
“机会？”许母哼了一声，“他家中要是没有什么大一点的人物，哪会有机会。现在这外面到处是大学本科生，都在那拼命的寻找机会，一个个跟卖身似的四处应聘，他一个大专学历怎样去竞争！”
“妈！你不能一棒子将人打死啊。是金子还是烂铁要看以后，我相信他会好起来的，他人很聪明的。”
“很聪明怎么没考上本科学校！”
“您那意思，你女儿我也是个笨蛋呗？”
“犟嘴！”
“嘿嘿。”
“妈是过来人，看事情准着呢。我不管你们有多少海誓山盟，该现实的时候一定要现实，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生子那才是你正确的选择。这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过的不是风花雪月，过的是柴米油盐。”
“行了行了，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您刷碗吧，我回屋了。”许扬丢掉抹布逃出厨房。
“不听长辈的劝告，有你后悔的一天。”许母自言自语。
海滨，华宇小区内。方明与苏飞回到王经理安排他们暂住的楼里。经过一下午的打扫，空旷的房间内还算整洁。床铺是临时搭设的，一张宽大的木板，下面垫上几行红砖，方明将自己的床单铺在上面，看上去竟也像一张不错的双人床，只不过躺在上面的感觉有些坚硬。厨房的位置安装着自来水管，苏飞拿出塑料盆去打洗脚水。方明趴在床上拨通了许扬的电话。
“喂，亲爱的干嘛呢？”
“我在收拾包包，你呢？”
“我刚回到住的地方，准备休息，明天就上班了。”
“明天我也上班。老公，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为我们的未来奋斗了。”
“好的，我们要攒钱买房、结婚、生宝宝。”
“你讨厌！”
“亲爱的，我有点想你。”
“我知道，我也想你，你乖乖的就好。”
“放心吧，一直很乖。”
“你要努力工作，多学点真本事，然后争取早一点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每天在一起了。”
“一定努力，媳妇放心吧。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
“别跑丢了就行！”
“你是信不过我呗？你老公我一向为你守身如玉的，哈哈。”
“不要脸，希望你说到做到。”
“肯定做到，我认真接受领导的检查，如有半点蛛丝马迹，甘愿听候你的发落。”
“好啦，别贫了，早点休息吧。”
“嗯，你也是，挂啦。”
“拜拜！”
挂断电话，方明坐在床上，点燃一支香烟，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的月色。他有些难过，他想念许扬，这份想念源自一种依赖，与性无关。过去每当方明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都会静静的抱着许扬弱小的身体掉下几滴眼泪，或是干脆将许扬搂在怀里大哭一场，而那时的许扬，也会陪他哭泣。泪水把两人的感情堆积在一起，坚不可摧。许扬常说方明缺少母爱，方明的身世她都了解，因此她喜欢方明对自己的依赖，她认为，依赖的前提条件正是一种信任。
苏飞洗完脚走了进来，方明依旧抽烟望着窗外，若有所思的样子。苏飞凑过来，将头探出窗外，左右瞧了瞧，口中直叫奇怪奇怪。
“怎么了？”方明不解的问。
“对面的楼还没有竣工呢，你这是在偷窥哪一家？”苏飞坏坏一笑。
“靠，我可没这爱好，亏你想的出来。”方明无奈的说。
“刚才我洗脚的时候吧，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我们的工资问题还没有和那个江总谈呢。”
“对啊，咱俩怎么这么糊涂呢！这样重要的问题竟然给抛到脑后去了。”
“怎么办？”
“明天跟王经理提一下，让他和江总反映。”
“行，就这样办吧。”
“*******方明笑笑，伸出两根手指。
苏飞躺在床上抽烟，方明摆弄着手机。
“如果明天上班时，他们考察咱俩的建筑专业知识，怎么办？”苏飞又冒出一句话。
“应该不会，你瞧他们一个个那狗样儿，估计连小学都没读完就跑到工地来抡铁锹了，别太高估他们。”方明漫不经心的说。
“那可说不准，鸡窝里还能飞出金凤凰呢，狗窝里或许也会窜出个工程师什么的。”苏飞丢掉烟头。
“有道理！”方明点点头，“明天我们随机应变吧。”
翌日清晨六点，太阳已经高照，两人匆忙起床洗涑，顾不上吃点早饭就跑下楼去。工人们早已经开始忙碌，塔吊机器依旧嗡嗡作响。不远处王经理与技术员赵工站在楼前一边抽烟一边监工，方明与苏飞跑了过去。
“起来了啊？”王经理漫不经心的问上一句。
“嗯嗯嗯，有点晚了，嘿嘿。”方明不好意思的说。
“吃饭了么？”王经理又问。
“吃了吃了。”方明撒一句谎。
“从今天开始你们两个就跟着赵工忙活吧，有不懂的地方就问。”王经理留下一句话就转身撤离了。
眼前的赵工，穿着迷彩服、黄胶鞋，稀薄的头发，黝黑的面孔与民工没有多少区别，方明脸上露出一丝鄙夷。想想自己怎么的也算是个堂堂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哪能与这种人为伍。但想归想，这些个不满也只能在脑子里打打转罢了，方明掏出香烟递给赵工，赵工接过烟，却并未点燃，而是夹在了自己的耳朵上，随即甩出一句话：“你俩先跟我去放线吧。”
放线？！方明与苏飞都觉得难以置信，大学毕业生刚参加工作竟要干这样的活。
中午11点半，民工们扛着自己的工具纷纷走向工人食堂，方明与苏飞跟着赵工去了工地的另外一个食堂。整个施工现场共有两个食堂，工人食堂里的伙食比猪食强不到哪去，一锅白菜土豆熬成的汤，看不到一丁点油星。而另一个食堂是专为办公室那些人提供的，饭菜还算过得去，起码偶尔有肉。
从早上到现在，方明与苏飞的确累坏了，先是跟随赵工扛着看上去很轻、实际很重的经纬仪打点放轴线，然后逐一排尺测量，后来又扛着水准仪抄平场地。其实他俩完全可以不这样累，起初赵工曾问道，会用水准仪抄平不？两人摇摇头。于是赵工负责站在水准仪前读数，两人只好拿着长长的塔尺到处跑。
吃完午饭，王经理坐在电风扇前吹风，方明走过去递上一支烟。
王经理抽了人家的烟，不得不随口问上一句，学的怎么样。方明客气的说了几句谦虚的话，赶紧切入正题。
“王经理，我俩来咱们单位实习，工资的问题怎么定的？”方明说完这几个字，觉得脸已经红到了脖根。
“啊！”王经理先是发出这一声，然后吸一口烟，“那个...”弹弹烟灰。
方明不敢去看对方的脸。
“你俩是怎么打算的，说说你俩的想法。”王经理想了半天终于说句话。
“我，我俩是觉得吧，还，还是您跟江总说说这事比较好。”方明明显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
“行！一会我给他去个电话问问。”王经理将手中的烟头掐灭。
“嗯，谢谢您。我俩去楼上休息几分钟，一会干活再下来。”方明又想逃离。
“去吧。”王经理摆摆手。
中江，许扬中午下班乘公交车回家吃饭，许母忙向女儿询问工作的情况，挺好的，许扬只是这样回答。许母开始唠叨：“这工作呀，和你们上学时可不一样，每个人都藏有私心，表面上笑脸相迎，骨子里说不定埋了几把尖刀呢...。”
许扬一味的应声，却不回复半句话。匆忙吃光碗里的饭，便急着去上班。太早了吧，还是休息一会吧，许母说。第一天工作，要给同事留个好印象。许扬边说边向外走。
许扬是着急给方明打电话，这一上午的时间，她并没有如同想象那样坐在办公室里打印文件什么的，而是被人差使着去打扫卫生。许扬感到委屈，她此刻只想对方明述说自己的遭遇。
“你干什么呢？”许扬拨通电话，略带哭腔的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方明从床上坐起。
“没怎么，就是心里不舒服。凭什么啊！凭什么她们都指使我去干活啊！明明窗户很干净，却还让我去擦。”许扬委屈的流下眼泪。
“媳妇，总有一天你会指使她们干活的。今天的忍让是为了将来能够踩在她们的肩膀上生存。老公相信你比那些人都要优秀，成大事者不要拘于眼前的小节。”
“我就是生气，这也太欺负人了！”
“化悲愤为奋斗的力量吧。我老婆报仇，十年不晚。”
“我要化悲愤为大粪，以后泼她们一脸！”
方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有心思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我不跟你好了。”
“别啊，傻样儿吧你。我这不是在安慰你嘛。乖乖的，一会去单位上班不要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她们叫你干活你就干，值当是锻炼身体了，慢慢互相都熟悉以后就不会那样了。”
“知道啦知道啦，那我去上班了，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么么。”
许扬放下电话，深吸一口气，上班去了。方明躺在床上继续休息。
“我给江总打电话了，江总说你俩目前是实习阶段，每人每月八百元补助。”下午开工以后王经理对方明与苏飞说。
“哦。”方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叫作“廉价劳动力”？或许这个就是。
一天下来，方明与苏飞仅有一个感觉：累！两人躺在床上，懒得出去吃饭，就这样一动不动的休息。方明开始怀念上学的时光，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有到了如今才能体会到，很多时候都是如此，拥有着幸福却习以为然，幸福远去方懂珍惜。马后炮的事情太多了。
大一那年，方明与许扬在校外租下一所小房子，每月房租300，两人的生活费加在一起1500元左右，生活过得还算滋润。方明是个花钱不懂算计的人，假如没有许扬，他肯定会饿死在某个时间段上，所以方明常说许扬是自己的贤内助。
两人会在周末的时候一起坐上公交车去市中心逛街，看一看当下流行的时装，当然只是看，因为当时毕竟处在人生中最穷的阶段，还是远远的观赏那些奢侈品比较符合自己的身份。许扬也很想买下那些自己认为很漂亮的衣服，可惜标签上那一串串数字逼得她不得不深吸一口冷气，情不自禁的向后退上几步。这种款式不适合我，每每这时她都是重复这句话，然后拉上方明快速闪人。
许扬喜欢冬季，白雪纷飞的时候她一定会与方明一起在外面跑来跑去，或是干脆到冰封的江边滑冰。几乎每个周末，方明都与许扬站在校门口等待公交车的到来，许扬的小脸蛋会冻的通红，方明习惯性的把她揽进怀里，然后说，等以后老公发财了，一定要给你买一台好车，再也不会像这样的等车、挤车了。许扬只是点头，她一直坚信方明会兑现那些个美好的诺言。
方明租住的房子是一栋50平米的旧楼，与另外一对恋人合租。每天晚上他俩都能听到隔壁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每到这时方明总会忍不住声音的诱惑，胡乱脱下许扬的衣服，然后两个房间同时奏响乐章，和谐社会嘛，理应如此。
两个人躺在一起时，许扬喜欢把头钻进方明的腋下，然后用手指拨弄方明的胸口。痒啊、痒啊，方明总是这样叫着。
有一段时光，色彩斑斓洋溢青春，除了淡淡的无病呻吟似的忧伤外，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名夺利、没有暗箭伤人、没有生存压力。可是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会再重新来过。
工地生活枯燥乏味，除了下大雨，没有节假日。一个月下来，方明与苏飞已经渐渐习惯。两人会在每天的清晨5点自动醒来，比闹钟还要准时，晚上下班也不再如同最初那样筋疲力尽。人其实很贱，多变的环境下，慢慢都会适应过来。
开支那天，方明与苏飞每人领到八百元钱。虽然微薄，但这也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凭自己的能力赚来的钱，两人都很兴奋，当晚便出去找个小吃庆祝一番。
时间已是渐近立秋，早晚的时候多少有几许凉意。方明早上起来穿上一件外套准备上班，苏飞点燃一支烟，迟迟未动。
“怎么了，来事了你？”方明开着玩笑。
“我不干了！”苏飞猛然冒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方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实在是不喜欢这一行，昨天给家里面打电话时把我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我爸让我先回家再说。”
“你这也太突然了吧！天呐，弄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我也没说马上就走，这不是在提前通知你嘛。”
“你这混蛋，我太佩服你了。”方明无奈。
“好啦，你下去干活吧，我收拾我的东西。一会我去一趟公司，怎么的也得跟人家告别一下，以显礼貌。”
方明伸出两根手指，“你这****然后摔门而去。
苏飞掏出手机，拨了一串数字。
“喂，小蕾吗？我收拾完去辞职，明天回家就能见到你了，嘿嘿。”苏飞用右手捂着话筒压低了声音。
“......。”
“嗯，我知道，放心吧。那我先挂了啊。拜拜！”苏飞挂断电话满意一笑。
“王小蕾！”方明突然间破门而入，吓得苏飞浑身一颤。“好你个苏飞啊，我说你怎么着急要回家呢，原来事出有因啊！我早就怀疑你俩之间有一腿，看来我的推断是正确的。哈哈！”
“你小子怎么又回来了？我投降、我投降。”苏飞见事情败露，只好就降。
“快说，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方明跳到苏飞床边，搂过苏飞的肩膀。
“将近一周了，本来打算生米煮成熟饭以后再告诉你的，没想到...哎，大意啦！”
“哈哈，你呀你呀。我啥也不说了，下楼干活去了。你先忙你的事去吧，晚上我们好好的聊聊。”方明起身向外走。
“这次是真的走了吧？别再弄个回马枪了啊。”苏飞笑着说。
晚上7点，一家小型火锅店的包间里，方明与苏飞举杯对饮。包间采用的是简易隔断，外面的吵杂声音迫使两人说话时不得不抬高分贝。方明酒量太浅，几杯啤酒下肚脸色就已经涨红。这两个好朋友之间有太多说不完的话，今晚他们聊完人生聊理想，聊完社会聊爱情，仿佛明天过后即将永别一般。苏飞嘲笑自己选错了行业，人不应该去从事自己不喜爱的事情去做，那样太可怕。
“我们是什么？”方明点燃一支香烟，“是大学毕业生，我们自己觉得不以为然，可是别人怎么看我们呢。你应该知道，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他们背后承载着祖辈一群人对他们的期待。可是我们究竟能力有多大呢？那些个不如我们的人，那些没有文凭没有能力的所谓的领导，每天都在想方设法的排挤压榨新人。我们受的教育比他们多，我们懂的专业知识别他们丰富，凭什么要他们这群废物对我们呼来呵去！因为现在找一份工作太难了。”方明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接着说，“其实我们这些人就像蚂蚁一样，单薄瘦小太脆弱了，干的活很多，得到的回报却那么少。所以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忍，只有韬光养晦，才能有所作为。”
苏飞笑笑：“列车刚刚出发，每个人手里的车票不一定都去往终点，沿途那么多美景，决定权还是握在自己的手中。也许你的目标是终点站，而我只想体验一下其中滋味就足够了。”
这一晚，方明与苏飞喝的烂醉。回到工地的住所已经是深夜11点多，顾不上脱衣服，两人便开始鼾声大作。
第二天，送走了苏飞，方明略带失意的回到工地。迎面碰见技术员赵工，“苏飞走了？”方明点点头。“干活吧，窗口的线还没有放呢。”赵工急忙催促道。
方明真想破口大骂这狗日的一顿，凭什么你一个月挣6000，而放线的事情都让我来干。如今的社会不是宣扬按劳分配么，老子劳动了那么多，却偏偏分配给我800块钱！
忙完了放线，方明折腾出一身臭汗。赶紧找个凉快的地方休息片刻，对面的围墙下面正好有一处阴凉，方明拖着懒洋洋的脚步走过去。旁边正在人工挖地沟，足有两米的深度，工人们站在里面一锹锹的向外扬着沙土。方明坐在墙根处抽烟，脑子里还在想着自己的那点不公平，眼睛无聊的盯着地沟里那几个干活的民工。片刻后一个工人准备爬上来，由于坡面太陡，无论那人怎样的努力都是无济于事，反倒弄得他一身灰土。里面的其他工人纷纷发出阵阵嘲笑，却没有人上前帮忙。那人还是努力的向上攀爬，憋出满头大汗。一只手从上面伸了下来，那人仰头看去，方明笑着伸手示意拉他上来。那人抓住方明的手，方明使劲向后用力，腾的一声，那人总算爬了出来。
两人坐在了墙根处喘气，方明递给他一支烟，那人接过来大口的吸着。方明稍稍端详一番，此君三十多岁的样子，魁梧的身材，很短的寸头，浓眉大眼，眼神中带有一丝杀气。
“以前没见过你。”方明说。
“我是今天新来的力工，刚释放不久。”男人吸一口烟，毫无忌讳的回答。
“什么罪？”方明来了兴趣。
“杀人！妈的判了十五年。”男人说。
“我叫方明，你呢？”
“李海龙，三十六岁，爸妈前几年都没了，老婆跑了，没有孩子。”男人把自己的情况一股脑讲出来。
“哦。”方明有些同情，“你现在住哪呢？”
男人用手指了指现场内的一所没有被拆掉的小砖房。
“晚上我带点吃的，咱俩再聊。”方明起身离开，他不能休息时间太长，那样会被人误解为是在偷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