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杨紫娟接到了陈锦芳从办公室用座机打来的电话。陈锦芳说：“杨老师，麻烦你约一下你班上张攸磊同学的家长今天下午到学校来一趟，我想跟他交流上次书包事件的处理问题。另处，请你把下午的课调一下，我们一起会见家长，可以么？”这是征求意见的口气，但在杨紫娟看来，却代表着校方的正式命令。这种情况下，她是不能表现出自己缺少执行力的。
三方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钟，那个时段，杨紫娟和陈锦芳都没有课。
下午2点25分左右的样子，杨紫娟准点来到政教处办公室。这政教处算上主任陈锦芳，一共有四名老师在里面办公。不大的空间，被隔成了三个小房间和一间会客室。陈锦芳的办公室在最里边。
“陈主任……”杨紫娟走进办公室，先跟里面的几个办事员打招呼，然后往里边走。
“杨老师，你来了，辛苦，辛苦。”话音未落，政教主任陈锦芳从里间走了出来。这陈锦芳，本是师大二代子弟，北师大历史系硕士研究生毕业。他约三十岁刚出头的样子，生得是浓眉大眼，臂阔腰圆，是全校公认的运动健将。篮球，足球，羽毛球，他样样精通。因为长相出众，能力超群，毕业不到十年，就坐到了主任的位置。
陈锦芳和杨紫娟分坐在会客室的小沙发上。午后的阳光，从朝南的玻璃窗上斜射进来，照着在陈锦芳朝气蓬勃又略显成熟的脸上，在白上衣的辉映下，他就像一尊米开朗基础罗精心雕刻的大卫像。
2点30分，张晓扬准时到场。今天的他，穿着一件黑底白条纹的长袖衬衫，下穿一条深灰色西裤，左手手腕上，挽着一个精巧的黑色手包，腰板挺直，神采飞扬地走了进来。他行过之处，空气中隐隐传来阿玛尼寄情香水的馨香。
“张攸磊爸爸，是吧？欢迎欢迎，我是师大附中政教主任陈锦芳，感谢您来学校，配合我们的工作！”陈锦芳从沙发上站起来，面带微笑，同张晓扬握手。
“陈主任您好，真是不好意思啊。从开学到今天，由于我孩子的调皮，给学校和各位老师，特别是班主任杨老师添了不少的麻烦，请多多包涵。”那张晓扬注视着陈锦芳，真诚地说。
杨紫娟点头微笑，算是应答。
陈锦芳说：“您千万别这么说。孩子到学校来，就是来接受教育的。把每个孩子培养成合格的公民，是我们的责任，怎么能说是添麻烦呢？您言重了。其实，我们今天邀请您到学校来的目的有两个，一是通报学校对9月10号书包坠楼砸人事件的处理意见，二是想听听您和孩子对我们学校教育教学方方面面的意见，希望您能畅所欲言。”
“处理意见？”张晓扬显得有些惊讶。
“跟主任汇报一下：我和孩子已经到李倩同学家登门道歉了，相关的医药费用，也全部付赔到位了。还有，应杨老师要求，我已经叫攸磊写了本次违纪的情况说明，有两千多字呢，都交给杨老师看了。这，难道还不够么？”
张晓扬说。
“你认为这事儿应该怎么处理呢？杨老师？”陈锦芳并不正面回答问题，把球抛给了杨紫娟。
“这……”杨紫娟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我来讲吧。”陈锦芳说。
“我国法律规定：发生学生伤害事故，造成学生人身损害的，学校应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及相关法律、法规的规定，承担相应的事故责任。而根据教育法的规定，学生在校期间应遵守法律、法规、学校的规章制度，服从学校的教育和管理；学校有义务教育学生遵守规章制度，并采取积极有效的管理措施防止违反校规校纪的情况发生。这些，您都清楚吧？”
“我明白，明白。”张晓扬似懂非懂，机械地说。
“那好，我的意思是……从学校层面来讲，书包坠楼砸人事件，并不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它暴露了我们学校管理中的漏洞，说明我们对新生的行为习惯养成教育还远远没有到位。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作为学校的管理者，不闻不问，听之任之，不仅在校的学生没有安全感，学生家长和教育主管部门，也是不会答应的。这个，也希望您理解。”陈锦芳说。
“我能够理解，您的意思是……？”张晓扬迷惑地问。
“请看一下这份文件。”陈锦芳从茶几上拿出一本厚厚的小册子，递给张晓扬。张晓扬定睛一看，原来是《师大附中学生德育手册》。
“请看第92页，《学生违纪处罚条例》，第四条……”陈锦芳一字一句地说。
张晓扬把第92页详细地看了良久，认真地说：“陈主任的意思是，要根据这个《条例》，给我孩子一个处分？”
“正确！”陈锦芳说，“我们打算给他一个全校通报批评的处分，当然，目的是不是要打击您孩子，而是要以此事件为例，教育广大学生。希望您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配合你们的工作？那我要请教一下了，你们的立德树人，手段不能更人性化一点点点么？如果因为学生一点小小的过错，就对他们痛下杀手，甚至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这样的学校，还不如改名叫监狱呢！”
“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辞。文件已经给您看过了，我们一切都是公事公办，对事不对人，希望您能理智，冷静。当然，我们也要认真倾听家长的意见，充分发扬民主。”陈锦芳说。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这个初步决定，激化家校矛盾。
“好个对事不对人！当你们在制定这一本条条框框的时候，征求过家长的意见么？考虑过法律对未成年人的保护么？考虑过孩子的感受么？‘让爱的阳光洒满每一个孩子的心田’，不是你们学校招生手册上反复宣称的么？那么，我要请问你陈主任，在处理这件事的过程中，你的爱心表现在哪里？你了解一个做父亲的人护犊的决心么？西谚云，‘每一个圣人，都有过去，每一个罪人，都有未来’。为什么不能给我孩子一个宽容的环境，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改进自己的不足。为什么要让他一进初中的大门，就背上一个受处分的恶名，成天活在老师和同学们异样眼光的阴影里？陈主任，请你回答我。”
讲完这番话，张晓扬难过地别过脸去。阳光正照在他那张英俊而刚毅的脸上，杨紫娟仿佛看到了他眼眶中，已经有泪珠晶莹。
陈锦芳无言以对。
杨紫娟说：“陈主任，我跟您汇报一下。事情发生之后，为帮助攸磊改正错误，班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做了大量的工作。刚才攸磊爸爸也说了，那个情况说明，他们父子俩几易其稿，我仔细看了内容，孩子对错误的认识还是蛮深刻的，也有改过的决心和具体措施，回头我拿过来给你看。还有，从这几天值日班长反映的情况来看，在行为习惯方面，攸磊的确有进步。像到校，卫生，纪律这些方面，已经能按学校的要求办了。当然，我不也敢保证，他以后表现会怎么样好。但是我想的话，如果这时候给他一个处分，的确会产生刚才攸磊爸爸所说的反面效果，所以……所以……”
陈锦芳惊呆了。他不能理解，她杨紫娟，一个看似柔弱的小女生，面对这样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竟然是如此的包容和隐忍。
“你接着说。”陈锦芳鼓励道。
“我希望学校对攸磊的处理到此为止。如果真的要处分人，就处分我吧，是我对学生管教不力，差点给年级和学校造成恶劣的影响。”
张晓扬看着杨紫娟，心中百感交集。
陈锦芳沉思良久，说：“杨老师，也许，你们的想法有道理。那这次的处理就依你的意见办——但是，我要提醒你，对于行为习惯不规范的学生，你要作好‘长期抓，抓长期’的准备。既然你不同意处罚，那以后这个学生的教育，你就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了。我不希望校长再来过问此事，你明白？”
“明白，陈主任。”杨紫娟看了张晓扬一眼，微笑地说。
“那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还有课，改天再聊。”陈锦芳站起身来，与张晓扬握了个身，又微笑向杨紫娟示意。他那蓬松的长发飘逸地往后一甩，显得那样的阳光而有朝气。
“谢谢陈主任，谢谢！”张晓扬连声说道。
杨紫娟和张晓扬走出行政楼，来到校园主干道上。
张晓扬说：“杨老师，攸磊能遇到您这样一位有爱心的好老师，是我们全家的福气，我一定好好管教自己的孩子，不让他再给您丢脸。”
“是吗？”杨紫娟笑着说，“我有那么老么？别一口一个‘您’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咱们也算有缘啊，就别那么生分了。我有一种直觉，攸磊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缺少沟通和关爱，我会尽力帮助他的。”
“那太感谢了。杨老师。”张晓扬说。
“我冒昧地问一下，杨老师业余有什么爱好……？张晓扬吞吞吐吐地说。
“问这个干什么啊？你想贿赂我啊……我还有事，先走啦！”杨紫娟呵呵一笑，转身向厚德楼走去。
张晓扬目送她远去，然后怅然若失地向校外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