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灯火通明,宫女內监们皆各司其职,只是偶尔秋风袭来,无主的风灯晃着虚光,清冷的打在青砖地面上。
慈禧闭眼遐寐,整个身子慵懒的卧在罗汉床上,她足下跪着个妙龄宫女,手里正拿着把小剪刀为她修剪指甲。
入夜的风吹的珠翠帘幔一下没一下的撞击,响起的叮咚声合着几上氤氲缭绕的檀香,恍若隔世。
只是似梦似醒中,珠帘被挑开,宫女乔秀小步跑至慈禧跟前俯身说些句话,慈禧方才睁开迷蒙睡眼。
透过珠帘帷幔,她看到外室有个内监伏地跪拜的剪影。
“小六子”她缭漫的声音隔着珠帘传来。
小六子手抵额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回皇太后,奴才在”
慈禧抬起修剪好的那只手,一边细细端详,一边问道“先前哀家要你办的事,不知进展的如何了”她的视线随着手转动,嘴角满意的勾起一抹浅笑,亏得她保养得当,任那岁月如何的猖獗,也没能在这娇白玉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回皇太后,奴才据您的吩咐已将坤宁宫的现状如实禀告于皇上了”
“嗯,很好”慈禧若有所思,半响才继续问“如今皇帝已坚信于你,可否有同你说了什么”
“皇,皇上倒是没多说什么,就是顾及您,不敢轻举妄动”
“哦?”慈禧微微惶神,神色略显寂寥,半响才放下手来低语道:“皇帝还真是多虑了……”
小六子一愣,抬起头,刚刚好似有一声轻叹从里面传了出来。
“于皇后本宫自然不会赶尽杀绝,就为了这区区阿鲁特氏,本宫岂会傻到断了与皇帝的母子情分”
小六子感到慈禧目光如炬的朝向自己,只得立马敛眸,安分的趴在原处。
“不过,她这贱命本宫只是先留着,待日后皇帝对她厌了倦了,这些旧帐本宫再一并向她讨回,如今,她已吃了本宫这一记,若她再敢翻出什么跟头来,纵然万劫不复,本宫也定让她生不如死”
小六子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这姣姣柔音,却声声都酝酿着阴毒话语,不得不让人寒栗。
慈禧善于谋权谋利,任何对她有利的,她都会毫不吝啬的收为己用,如今,她想知晓的也明白的差不多了,便吩咐乔秀拿了串翡翠手镯赏给小六子。
“当初把你安排在皇帝身边伺候,就是看你机灵,处事不惊,在者你又是连英举荐于本宫的,日后只要你好好替本宫效力,定会前途无量”
小六子躬身接过翡翠手镯,伏地三拜后不敢在扰皇太后休息,退下了。
时局动荡,紫禁城里风起云涌。
官场上慈禧独揽大权,日益的张扬跋扈。而载淳手下寥寥无几的忠臣为求自保纷纷倒入慈禧麾下,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权力切割亲情,没过多久,载淳余下的政权被彻底架空,成了位名副其实的傀儡皇帝。
载淳至此后生浑浑噩噩不得终日,这种沦为傀儡的局面压的他快喘不上气了。
这日,天才灰蒙蒙亮,他却已无睡意,下榻趁着内监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去。
发现皇上不见后,内宫人心惶惶,太监们几乎将整个乾清宫翻了个底朝天。
直到临近黄昏时,小六子才在宫内一处荒废庭院的琉璃瓦顶上,找到闷闷不乐的皇上。
他抬头一看,诶哟,这么高的楼墙,两腿就不听使唤的直发软。
唤人搬来扶梯,一撩下摆,硬着头皮道“皇,皇上别乱动,奴,奴才这就来”
“你这是发什么抖”载淳垂眸撇了小六子一眼“要是怕,就别上来”
“奴才可是皇上的小狗子,啥都不怕”小六子战战兢兢的攀爬,却不忘一脸讨笑“皇上在哪,奴,奴才就在哪”
载淳没在搭理他,只抬首继续看着远方。
待小六子晃着身踩在琉璃瓦上时,皇上正眉眼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的脸颊沾了不少灰,额头也破了皮,辫子也散了,锦衣还多处钩了线……仔细想来必是废了大劲儿才爬上来的。
听到鞋子踩在瓦片上的咯吱声,载淳只是斜眼轻拍了拍身侧,示意小六子过来坐。
小六子得令悻悻然下坐,这还没坐稳,便听到皇上圣口道“此次……皇后的事多亏了有你,朕甚感欣慰”
“皇上这是折煞奴才了”小六子说着就要起身行跪拜之礼。
“免了”载淳抬手摁住他“朕只是担心,虽然皇后已经醒了,但难免怕落个病根什么的”
“据太医说皇后的身子已无大碍,皇上不必过于忧思”
载淳‘嗯’了声,又陷入沉思,小六子只得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小声问道:“皇上,眼看着就要日落西山了,何不趁早起驾回宫呢”
“一日无二晨,时间不重临,古人都晓得时间宝贵的道理,朕又岂会不知,可是小六子”载淳修长的指尖,没落的指向落日“你看一看,朕这一天下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困在这堵宫墙内荒废……”
小六子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认真道“奴才相信好日子总归是会来的,皇上……兴许可以在等等”
“等……要说等,谈何容易啊,朕已经花了整整十三年,可这十三年的等待仍却换不回皇权”载淳苦笑“朕只怕余生只有坐在这皇位上等死的份儿了”
“皇上切莫沮丧伤了龙体,古人曾云,船到桥头自然直,奴才觉得哪怕心里有多过不去的坎儿,只要顺其自然,总归是会过去的”
“这顺其自然跟等又有何区别”载淳侧过身冷眼看着他“你待在朕身边也有好些年了,心胸倒是宽广了不少”
小六子眉宇间一愣,自己这三番两次的提醒皇上忍耐,反而有点触怒到这个被皇太后压制许久的天子,一直以来忍受与等待就是扎在皇上心尖上的刺,他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遂低眸毕恭毕敬道:“许是奴才平日里忧思的事情少,不似皇上整日为国劳心劳累,虽说奴才只身一人在皇宫里并无负担,但不能为国出力,心中亦难免有些惭愧”
“嗯”载淳微眯起舒朗的眉眼,上下打量着他“记得你的年岁好像与朕相仿,是不是?”
“是”小六子点了点头“皇上还比奴才还年长几月”
这小六子也算是青年才俊,奈何却早早入了宫门,一遭宫刑断了尘世情缘,载淳心底不由惋惜“朕虽贵为天子,却也是个福薄之人,身边亦无兄弟姊妹,唉……朕要是有个像你这般大的弟弟就好了,亦不会沦落到这般孤军奋战了”
小六子垂首“皇上言笑了”
“嗯对了,朕这里有个事儿想问你,今儿的一早经过御膳房时,听几个老麽麽背地里说,街坊市井里到处都流传了朕好男风之说,你可有曾听说”
“那些老麽麽平日闲暇时就爱嚼嚼舌根子,皇上切莫拿这些无凭无据的谬论给自个儿添堵”
载淳无奈的摇摇头“朕只是觉得可笑,皇额娘要朕亲近慧妃,朕就偏不,不料那世人竟这般曲解,不过……现在合着这内宫里所有的女人朕都一概不碰,看皇额娘能奈朕如何”
小六子觉得气恼之话私下讲便好,这一放到台面上不就等同对皇太后的公然挑衅,遂赶忙提醒皇上小心隔墙有耳。
“事到如今朕还有什么可怕的”载淳故意张口大声朝着楼墙下面那几个鬼鬼祟祟小太监说道“皇额娘她要是一辈子困着孝哲,朕就敢一辈子孤家寡人”
未几,远方忽现一团团黑色的漩涡,正飞速朝着紫禁城四下涌来。
小六子大骇,定睛远眺,才看清是大批乌鸦盘旋而来。
观此奇异景象,载淳如梦惊醒,他仰起头,看着乌鸦群快速密集的覆盖在皇城上空,倾刻间霞光尽收,整座皇城被笼罩在一片暗影里。
这种异相却只仅仅维持了一小会儿,几秒后这群乌鸦竟都朝四下飞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载淳看着乌鸦飞走,始终眉头紧锁,虽说先祖称乌鸦为神鸟,视之为吉兆,但这一下出现这么多乌鸦环绕紫禁城,他心里反而觉得不安。
似是看出皇上的疑虑,小六子倾身道“皇上切莫忧虑,乌鸦成群归来乃祥瑞之兆,即是祥瑞就必是大清之福,指不定近来宫里有好事将近呢”
“好事……?”
“皇上”小六子的眼珠子灵光一转,顿时计上心头“奴才这儿有个主意”
他挨近皇上窃声道:“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你且说,若是馊主意,朕不罚你便是了”
“坤宁宫东侧靠山,西侧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观景湖,皇上如若是要去探望皇后娘娘,只需夜深人静时搭乘一叶扁舟,便能如心所愿”
“你说的可是月湖?”
“是,奴才先前去过那儿,那湖就在一座无人居住的冷宫后院旁,从乾清宫到那里大约半个时辰的路程”
“嗯”载淳的眉间闪过一丝犹疑,不过很快就恢复从前“夜深时,你务必备好竹筏在那里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