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今年的春来得晚,原该草长莺飞,新柳绽绿的上巳节的日子,南山空寂寺的长松竟还有些许未曾化去的薄雪。
然而这半点挡不住高门大户、朝堂显贵的各家公子小姐们趁此良节踏青相约的好心情,一列马车排成一排停在南山下头,倒也挺壮观。
这样的好商机,自然不会心心念念着赚钱养家的贫户们被错过,许多人前晚连夜里做了荠菜鸡蛋、蒿子粑粑以及一系列应时节的乡间玩意儿,急急忙忙趁早赶到南山来卖。
许家芝萝也是其中一位。
然而如今时辰尚早,篮子里也还有些蒿子粑粑,她已经收拾了东西往山下走。
顺着人潮赶到停马车的地方,许芝萝瞅准一个坐在马车边上的小凳上的少年。
少年衣服虽是同其他仆役一样的褐色衫子,腰间却坠着彩线五福络子,手上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估摸着是哪家少爷的伴读书童,年纪轻,心眼估摸着也软,却能在这群人跟前说上话。
许芝萝走到他跟前,福了礼,“这位小哥,今日日头颇高,我实在晒得没法,不知可否在你家马车附近寻个地方,乘乘凉。”
少年听得声音抬了眼,五官生得都寻常,独有那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星子似的眸子在眼眶子中晃了晃,自她身后扫过,瞥她一眼,嘴角挑起两分弧度,似笑非笑的样子,“乘凉?托荫吧。”
许芝萝脸上讪讪,有些臊,她自然晓得这话太假了些,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借口,只好拿着这话凑数。如今听得少年这样似有几分嘲讽的话语,想来是将她当成了攀附之辈,自然有些难堪,一时又羞又恼。
偏这少年眼神清澈,周身气息又十分和熙,倒叫她竟然不知如何分辩。合计着这附近马车那般多,何必非求这一家,转身就打算另寻人试试。
方一转身,听得少年朗朗的声音在身后又道,“你纵然在我们这边避得一时,我家回府时你又当如何?”
许芝萝停了步子,她的确为避祸而来,原当这少年是误会她攀龙附凤、妄图麻雀变凤凰,却不成想人家如此聪慧,竟然猜出她此来所求。
芝萝自幼手巧,今日的蒿子粑粑特意加了些蜜糖,叫许多小姐喜欢,卖得很是不错。只是近来她邻家那位大哥有旁的事情,她一时又寻不到人一道来。
孤身一人,偏又身怀颇多钱财,还是个姑娘家,这几样加起来,自然成了那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子给盯上了。
这几个混混子无法无天惯了,进官府熟得好似是进自己家似的,只要不闹出大事,官府也管不得。怕他们报复,其余的商贩都不敢插手。
芝萝无法,早早地下了山,收了摊,就是想甩掉他们,却还是有几个跟了来。她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狐假虎威,借这些贵人的威风,吓走他们就是了。
然而少年所说的这等情况,确也有可能的。
想了想,芝萝咬咬唇,转身,“应当不会吧。”
少年摇摇头,冲她一摆手,示意她坐下,“既然你如此以为,就这般吧。”
芝萝谢过,正坐下时见少年已经转头接着看起自己的书来,识趣地不再开口打扰。自己绕了会儿手指,觉得无趣,又低头揪起地上的野草来。,将它们编成草编。
不晓得过了多久,身后少年朗朗的声音又传过来,清澈明亮如初晨日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天然的温暖,很容易叫人觉得亲近温和,“姑娘是和南山的兔子有仇吗?”
芝萝转头,不由微愣,下午温醺的阳光拥抱着少年,星子似的眼微微弯了些,原本平平的五官在阳光下也染了暖暖的微光,细腻的皮肤透出好气色来,一瞬间好看得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芝萝一时间为这景夺了神智,加上这话没头没脑,只得呆愣在地,两只眼睛张得大大的,一副傻了的样子,“啊?没有啊。”
那少年见她这样,只以为她没反应过来,许是芝萝的样子取悦了他,又或是觉得她方才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叫他读完书也算是识趣,难得好心情地解释道,“若非如此,怎的一副同这草有仇的样子?这一块都秃了。”
芝萝听得嘴角一抽,转头去看,果然,手下这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原先绿草如茵般似一大块青绿绸缎铺开的地上,赫然出现一块巴掌大的黄地,简直如同在绿缎上泼了一块墨点似的,难看极了。
如遭雷劈,芝萝顿时头脑一片空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真的是,丢死人了。
许是为了她逗的自己开心,少年又是伸手一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株大树,“我瞧那人还未走?”
果然,树后隐隐约约透出个人形来,显然是人还未走。
这一下子芝萝可清醒了,丢脸是小事,被这群混混缠上,丢了银钱是小事,若是再有些其他什么的,她可就不用活了。
想着,芝萝不由有些担心,突想起方才少年所说,当时他说‘你又当如何’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想着,芝萝鼓足勇气,开口,“小公子能否帮我出个主意?”
少年不言,默默看了看芝萝方才做的草编兔子,精致小巧,栩栩如生,绿绿的尾巴短短的,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芝萝眼神尖,见此连忙赔笑送上。
如此识趣,果然叫少年满意,点了点头,指向身后青绿葱郁的树林,“南山是群山之一,你躲进去绕几个弯子,也就甩开他们了。索性你又不是当众踩了他们面子,不至于同你死磕。”
这话合芝萝的心意,能避则避,需知小人难缠,能不冲突自然最好。
谢过那少年,芝萝收拾了东西就要进山林,临走托了少年替自己打掩护,也报了自己名字,“我叫许芝萝,小公子大恩,来日谢过。不知公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必言谢。”十二个字,简单干脆,却是不留名字。
芝萝彼时不知道,这一场她以为不过是沧海一栗的人海相遇,如同一场序幕,将她的命运引向了她从未想过的一条道路。
她一心避开人世间的小人,却卷入了更大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