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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支烟(1)

你柔软似水

可我的心

却因你带来的波浪,深深震荡着

于是我想你的心,是坚定的

只为了你的柔软,跳动

跳动中抖落的字句,洒在白纸上

红的字,蓝的字,然后黑的字

于是白纸

像是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

耳内呜呜作响,又经过一个隧道了。

苗栗到台中的山线路段,山洞特别多,当初的工程人员,一定很辛苦。

车内虽明亮,窗外则是完全漆黑一片。

就像这第六根烟上所说的,“一群乌鸦在没有月亮的夜里飞行”。

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好烫。

也好,把这杯水当作暖炉,温暖一下手掌。

车内的人还是很多,我只能勉强站在这里。

回忆是件沉重的事,跟思念一样,也是有重量的。

回忆是时间的函数,但时间的方向永远朝后,回忆的方向却一定往前。

两者都只有一个方向,但方向却相反。

我算是个念旧的人吧。

身边常会留下一些小东西,来记录过去某段岁月里的某些心情。

最特别的,大概是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

柏森曾问我:“留这些东西,不会占空间吗?”

“应该不会。因为最占空间的,是记忆。”

所有收留过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抛弃。

唯独记忆这东西,不仅无法抛弃,还会随着时间的增加,不断累积。

而新记忆与旧记忆间,也会彼此相加互乘,产生庞大的天文数字。

就像对于檞寄生的记忆,总会让我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与自责。

我觉得头很重,双脚无法负担这种重量,于是蹲了下来。

直到那杯热水变凉。

我喝完水,再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毕竟还有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

坐车无聊时的最大天敌,就是有个可以聊天解闷的伴。

只可惜我现在是孤身一人。

那天爬完山,回到台南的车程也是约三个小时。

我跟明菁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台南就到了。

其实回程时,男女还得再抽一次卡片。

“你喜欢林明菁吗?”柏森偷偷问我。

“她人不错啊。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干嘛?”

柏森没回答,只是把我手上的21张卡片全拿去。

他找出杨过那一张,塞进我口袋。

然后叫我把剩下的20张卡片给班上男生抽。

他还是拿21张写女人名字的卡片给中文系女生抽。

没想到明菁竟然又抽到小龙女。

这次柏森抽到的是唐高宗李治,结果孙樱抽到武则天。

柏森惊吓过度,抱着我肩膀,痛哭失声。

“过儿,我们真是有缘。姑姑心里很高兴。”

明菁看起来非常开心。

“哦。”

我不敢答腔。

回到台南,我、明菁、柏森和孙樱,先在成大附近吃宵夜。

11点半快到时,我和柏森再送她们回宿舍。

11点半是胜九舍关门的时间,那时总有一群男女在胜九门口依依不舍。

然后会有个欧巴桑拿着石块敲击铁门,提醒女孩们关门的时候到了。

一面敲一面将门由左而右慢慢拉上。

明菁说胜九舍的女生都管那种敲击声叫丧钟。

胜九舍的大门是栅栏式的铁门,门下有转轮,方便铁门开关。

即使铁门拉上后,隔着栅栏,门内门外的人还是可以互望。

所以常有些热恋中的男女,在关上铁门后,仍然穿过栅栏紧握彼此的手。

有的女孩甚至还会激动地跪下,嘤嘤哭泣。

很像是探监的感觉。

以前我和柏森常常在11点半来胜九,看这种免费的戏。

丧钟刚开始敲时,明菁和孙樱跟我们挥手告别,准备上楼。

“中文系三年级的孙樱同学啊!请你不要走得那么急啊!”

柏森突然高声喊叫,我吓了一跳。

明菁她们也停下脚步,回头。

“孙樱同学啊!以你的姿色,即使是潘金莲,也有所不及啊!”

“无聊!”

孙樱骂了一声,然后拉着明菁的手,转身快步上楼。

“孙樱同学啊!你的倩影已经深植在我脑海啊!我有句话一定要说啊!”

柏森好像在演话剧,大声地念着对白。

“不听!不听!”

依稀可以听到孙樱从宿舍里传来的声音。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啊!只是三个紧紧牵动我内心的字啊!”

“……,……”

听不清楚孙樱说什么。

“孙樱同学啊!只是三个字啊!请你听我倾诉啊!”

“孙樱同学啊!如果我今晚不说出这三个字,我一定会失眠啊!”

“孙樱同学啊!我好不容易有勇气啊!我一定要向你表白啊!”

“孙樱同学啊!我要让全胜九舍的人都听到这三个字啊!那就是……”

“柏森!”

我非常紧张地出声制止。

旁观的男女也都竖起耳朵,准备听柏森说出这令人脸红心跳的三个字。

“早——点——睡——”

柏森双手圈在嘴边,大声而清楚地说出这三个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

“啪”的一声,四楼某个房间的窗子突然打开。

“去死!”

孙樱狠狠地丢出一件东西,我们闪了一下,往地上看,是只鞋子。

我捡起鞋子,拉走朝四楼比着“V”手势的柏森,赶紧逃离现场。

回到家楼下,爬楼梯上楼时,我骂柏森:

“你真是无聊,你不会觉得丢脸吗?”

“不会啊,没人知道我是谁。倒是孙樱会变得很有名。”

“你干嘛捉弄她?”

“没啊,开个玩笑而已。改天再跟她道歉好了。”

“对了,你为什么把杨过塞给我?”

“帮你啊,笨。我看你跟林明菁好像很投缘。”

“那你怎么让她抽到小龙女?”

“这很简单。一般人抽签时,都会从中间抽,了不起抽第一张。

所以我把小龙女藏在最下面,剩下最后两张时,再让她抽。”

“那还是只有一半的几率啊。”

“本来机率只有一半,但我左手随时准备着。如果她抽到小龙女就没事。

如果不是,我左手会用力,她抽不走就会换抽小龙女那张了。”

“你说什么!”

我们开门回家时,秀枝学姐似乎在咆哮。

“我说你的内衣不要一次洗那么多件,这样阳台好像是菜瓜棚哦。”

子尧兄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竟敢说我的胸罩像菜瓜!”

“是很像啊。尤其是挂了这么多件,确实很像在阳台上种菜瓜啊。”

“你……”

“菜虫,你回来正好。你来劝劝秀枝学姐……”

子尧兄话还没说完,秀枝学姐声音更大了。

“跟你讲过很多遍了,不要叫我学姐。你大我好几岁,我担待不起!”

“可是你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啊。”

“你再说一遍!”

“秀枝学姐,两天不见,你依然靓丽如昔啊!”

柏森见苗头不对,赶快转移话题。

“子尧兄,我从山上带了两颗石头给你。你看看……”

我负责让子尧兄不要再讲错话。

秀枝学姐气鼓鼓地回房,子尧兄还是一脸茫然。

我把从山上溪流边捡来的两颗暗褐色椭圆形石头,送给子尧兄。

柏森也拿给子尧兄一颗石头,是黑色的三角形。

因为子尧兄有收集石头的嗜好。

子尧兄说了声谢谢,我们三人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隔天上完课回来,走进客厅,我竟然看到明菁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很讶异。

“呜……”明菁假哭了几声,“学姐,你室友不欢迎我哦。”

“谁那么大胆!”秀枝学姐走出房门,看着我,“菜虫,你敢不欢迎我直属学妹?”

“啊?秀枝学姐,你是她的直属学姐?”

“正是。你为什么欺负她?”

“没啊。我只是好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已。”

“那就好。我这个学妹可是才貌双全、色艺兼备哦,不可以欺负她。”

秀枝学姐说完后,又进了房间。

“我没骗你吧。”明菁耸耸肩,“我直属学姐总是这么形容我。”

我伸手从明菁递过来的饼干盒里,挑出一包饼干。

“没想到你住这里。”明菁环顾一下四周,“这地方不错哟。”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问一次。

“学姐说你住这里,所以我就过来找你呀。过儿,你要赶姑姑走吗?”

“不要胡说。”

我也坐了下来,开始吃饼干,陪她看电视。

“你找我有事吗?”过了一会,我说。

“过儿,”明菁的视线没离开电视,伸出左手到我面前,“给我。”

我把刚拆开的饼干包装纸,放在她摊开的左手掌上。

“不是这个啦!”

“不然你要我给你什么?”

“鞋子呀。”

“鞋子?”我看了一下她的脚,她穿着我们的室内拖鞋。

我再探头往外面的阳台上看,多了一双陌生的绿色凉鞋。

我走到阳台,拿起那双绿色凉鞋,然后回到客厅,放在她脚边。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我很纳闷。

明菁把视线从电视机移到我身上,再看看我放在地上的鞋子。

“过儿……”明菁突然一直笑,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

“你怎么了?”

“我是指你昨晚捡的鞋子,那是我的。我是来拿鞋子的。”

“哦。你怎么不讲清楚。”

“孙樱怎么会丢出你的鞋子呢?”我拿出昨晚捡的鞋子,还给明菁。

“她气坏了。随手一抓,就拿到我的鞋子。想也没想,就往下砸了。”

“她还好吗?”

“不好。她到今天还在生气。”

“真的吗?”

“嗯。尤其是看到今天宿舍公布栏上贴的公告后,她气哭了。”

“什么公告?”

“不知道是谁贴的,上面写着:仿佛七夕鹊桥会,恰似孔雀东南飞。奈何一句我爱你,竟然变为早点睡。”

“柏森只是开玩笑,没有恶意的。”

“不可以随便跟女孩子开这种玩笑哦,这样女孩子会很伤心的。”

“柏森说他会跟孙樱道歉。柏森其实人很好的。”

“嗯。难怪孙樱说李柏森很坏,而你就好得多。所以她叫我要……”

明菁突然闭口,不再继续讲。

“叫你要怎样?”

“这间房子真是宽敞。”

“孙樱叫你要怎样?”

“这包饼干实在好吃。”

“孙樱到底叫你要怎样?”

“这台电视画质不错。”

“孙樱到底是叫你要怎样呢?”

“过儿!你比李柏森还坏。”

我搔搔头,完全不知道明菁在说什么。

明菁继续看电视,过了约莫10分钟,她才开口:

“过儿,你要听清楚哦。孙樱讲了两个字,我只说一遍。”

“好。”我非常专注。

“第一个字,衣服破了要找什么来缝呢?”

“针啊。”

“第二个字,衣服脏了要怎么办呢?”

“洗啊。”

“我说完了。”

“针洗?”

明菁不答腔了。

“哦。原来是‘珍惜’。”

明菁没回答,吃了一口饼干。

“可是孙樱干嘛叫你要珍惜呢?”

明菁吃了第二口饼干。

“孙樱到底叫你要珍惜什么呢?”

明菁吃了第三口饼干。

“珍惜是动词啊,没有名词的话,怎么知道要珍惜什么?”

“学姐!你室友又在欺负我了!”

明菁突然大叫。

“菜虫!”秀枝学姐又走出房门。

“学姐饶命,她是开玩笑的。”我用手肘推了推明菁,“对吧?”

“你只要不再继续问,那我就是开玩笑的。”明菁小声说。

我猛点头。

“学姐,我跟他闹着玩的。”明菁笑得很天真。

“嗯。明菁,我们一起去吃饭吧。”秀枝学姐顺便问我:

“菜虫,要不要一起吃?”

“不用了。我等柏森。”

吃晚饭时,我跟柏森提起孙樱气哭的事,他很自责。

所以他提议下礼拜的圣诞夜,在顶楼阳台烤肉,请孙樱她们过来玩。

“你应该单独请她吃饭或看电影啊,干嘛拖我们下水?”

“人多比较热闹啊。而且也可以替你和林明菁制造机会。”

“不用吧。我跟林明菁之间没什么的。”

“菜虫。”柏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以后就知道了。”

圣诞夜当晚,天气晴朗而凉爽,很舒适。

我和柏森拉了条延长线,从五楼到顶楼阳台,点亮了几盏灯。

秀枝学姐负责采买,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几乎可以吃到明年。

柏森拜托子尧兄少开口,免得秀枝学姐一怒之下抓他来烤。

然后我们再搬了几张桌椅到阳台上。

七点左右,明菁和孙樱来了。明菁看来很高兴,孙樱则拉长了脸。

不过当柏森送个小礼物给孙樱时,她的脸就松回去了。

我们六个人一边烤肉一边聊天,倒也颇为惬意。

当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饱时,子尧兄还清唱了他的成名曲“红豆词”。

“没想到你还挺会唱歌的。”秀枝学姐瞄了一眼子尧兄。

子尧兄很兴奋,又继续唱了几首。

然后他们竟然开始讨论起歌曲和唱歌这件事情。

柏森刻意地一直陪孙樱说话,可以看出他真的对那个玩笑很内疚。

明菁玩了一下木炭的余烬后,指着隔壁栋的阳台问我:

“过儿,可以到那边去看看吗?”

我点点头。

隔壁的阳台种了很多花草,跟我们这边阳台的空旷,呈明显的对比。

两个阳台间,只隔了一道约一米二高的墙。

“爬墙没问题吧?”我问。

“这种高度难不倒我的。”

“嗯。结婚前爬爬墙可以,结婚后就别爬了。”

“过儿。你嘴巴好坏,竟然把我比喻成红杏。”

我和明菁翻过墙,轻声落地。

楼下是那对常摔碗盘的夫妇,脾气应该不好,没必要再刺激他们。

她一样一样叫出花草的名称,我只是一直点头,因为我都不懂。

“你好像很喜欢花花草草?”

“嗯,我很喜欢大自然。我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

明菁张开双臂,试着在空中画出很大很大的感觉。然后问我:

“过儿,你呢?”

“我在大自然里长大,都市的水泥丛林对我来说,反而新鲜。”

“你很特别。”明菁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们今天的招待。”

明菁靠着阳台的栏杆,眺望着夜景,转过头来跟我说。

“别客气。”我也靠着栏杆,在她身旁。

明菁嘴里轻哼着歌,偶尔抬头看看夜空。

“这里很静又很美,不介意我以后常来玩吧?”

“欢迎都来不及。”

明菁歪着头注视着我,笑着说:“过儿,你在说客套话哦。”

我也笑了笑:“我是真的欢迎你来。”

“对了,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在这里等我哦。”

明菁翻过墙去拿了一样东西,要回来时,先把东西搁在墙上,再翻过来。

很像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描述他爹在月台爬上爬下买橘子的情景。

如果她真的拿橘子给我,那我以后就会改叫她为爹,而不是姑姑了。

“喏,送你的。”

她也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活像《背影》的形容。

那是一株绿色植物,有特殊的叉状分枝。

叶子对生,像是童玩中的竹蜻蜓。果实小巧,带点黏性。

“这是什么?”

“檞寄生。”

虽然我已是第二次看到檞寄生,但上次离得远,无法看清楚。

我看着手里的檞寄生,有一股说不出的好奇。

于是我将它举高,就着阳台上的灯光,仔细端详。

“有什么奇怪的吗?”明菁被我的动作吸引,也凑过来往上看。

“檞寄生的……”

我偏过头,想问明菁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时,她突然“哎呀”一声,迅速退开两步。

“过儿!”

“啊?”

“你好奸诈。”

“怎么了?”

明菁没答腔,扁了扁嘴,手指比着檞寄生。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以为我故意引诱她站在檞寄生下面,然后要亲她。

“没啦,我只是想仔细看檞寄生而已。”

“嗯。刚刚好险。”明菁笑了笑。

我第三次错过了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后来我常想,俗语说“事不过三”,那如果事已过了三呢?

我跟明菁之间,一直有许多的因缘将我们拉近,却总是缺乏临门一脚。

像足球比赛一样,常有机会射门,可惜球儿始终无法破网。

“谢谢你的礼物。”我摇了摇手中的檞寄生,对着明菁微笑。

“不客气。不过你要好好保存哦。”

“为什么?”

“檞寄生可从寄主植物上吸收水分和无机物,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养分,但养分还是不够。所以当寄主植物枯萎时,檞寄生也会跟着枯萎。”

“那干嘛还要好好保存呢?”

“虽然离开寄主植物的檞寄生,没多久就会枯掉。不过据说折下来的檞寄生存放几个月后,树枝会逐渐变成金黄色。”

“嗯。我会一直放着。”

“对了,我刚刚是想问你,为什么檞寄生的果实会有黏性?”

“这是檞寄生为了繁衍和散播之用的。”

“嗯?”

“檞寄生的果实能散发香味,吸引鸟类啄食,而檞寄生具黏性的种子,便黏在鸟喙上。随着鸟的迁徙,当鸟在别的树上把这些种子擦落时,檞寄生就会找到新的寄主植物。”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将檞寄生收好。

11点左右,我和柏森送明菁她们回宿舍。

到胜九舍时,孙樱说还想买个东西,叫明菁先上楼。

明菁跟我们说了声圣诞快乐后,就转身上楼了。

孙樱等明菁的背影消失后,神秘地告诉我:

“菜虫。你该,感谢,明菁。”

“我谢过了啊。”

“孙樱不是指礼物的事啦。今晚原本有人要请林明菁看电影哦。”

柏森在一旁接了话,语气带点暧昧。

“人家可是为了你而推掉约会,所以你该补偿她一场电影。”

“提议今晚聚会的是你吧,要补偿也应该是你补啊。”

我指了指柏森。

“你这没良心的小子,是你坚持要请她来我们家玩的。”

我正想开口反驳,柏森眨了眨眼睛。

“而且你还说:没有林明菁的圣诞夜,耶稣也不愿意诞生。”

“乱讲!我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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