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中夜谈(一）
今夜除夕，对于天下百姓来说，这是一年以来最为重要的节日。对于老陆家来说同样不例外，千里迢迢从大河城赶来泰斗山，陆自贵自然是想在除夕夜图个团团圆圆。这次陆自贵足足带来了三箱食材物料，其中不乏鲍鱼、海参、熊掌等山珍海味，还有陆自贵自己亲手种的红薯，这是老陆家的规矩，每逢过节桌上必有红薯，这也是陆世平最为喜爱的食物之一。
陆世平回房认真梳洗了一番之后，整个人容光焕发，披肩的长发扎成马尾，额前留有刘海，两道细眉如新月，勾人心弦。轮廓分明的脸上最为勾魂的当属一双通灵的眼眸，陆世平皮肤白皙透亮，有点儿男生女相，长得像段三娘多一点。所以旧时陆自贵总会被人笑话，说这俩孩子还好不像你，随他娘，不然以后媳妇都娶不到。
梳洗后，陆世平换了一身白色长袍，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只不过十四岁，举手投足间温文儒雅却又不失气势。这陆世欢已在这神机阁评的俊逸榜上位列第三，若陆世平出世排名恐怕只高不低。陆自贵和段三娘那是越看越满意，心里盘算早年定下的娃娃亲恐怕还要考虑一下，毕竟自己儿子这么出色，赛家的女儿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
新月初上，木屋前布置大长桌上已经放满了段三娘精心准备的食物，清炖蟹膏，冬笋焖腊肉，香菇烩河虾……还有一大盘红薯，再配上新凉郡的旧凉酿，令人食指大动。食材菜式并不名贵，再清苦的人家都能从山河中寻得，但内里包含的情感却是倾注了段三娘一整年的思念。
老祖宗的规矩，入席有分主客尊卑。杜亦风身为主人而且又是老师，再加上保守也有百岁高龄，理所当然在主位上。陆自贵一家则是在左边依次而坐，令人诧异的是施荣华带着其他家丁位列右边，无分尊卑。席间觥筹交错，陆自贵也不自持身份，在场的人都敬了一轮。那六名随行的家丁第一次跟老爷同桌吃饭，原本是好不自然，吃饭都是慢咽清尝的，不敢发出一丝声音，与平时狼吞虎咽的模样判若两人。陆自贵轮流敬酒，他们也是唯唯喏喏，可三杯下肚后就放开了手脚，与陆自贵他们打成一片，无分贵贱，其乐融融。
一顿年夜饭下来，桌面的东西几乎全部清掉，陆自贵伸手想夹那最后一块鱼肉，被段三娘一筷子敲了下去，道:“这鱼不要吃了，图个意头，年年有余。”
陆自贵心里郁闷，奈何他是出了名的宠妻爱子，想抱怨也不敢说出口，心里暗暗骂了句愚昧，便拿起酒杯，找人碰杯而去了。酒过三巡，所有人都喝饱食醉，除了滴酒不沾的段三娘和陆世欢，其余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席后，陆自贵命人搬来桌椅，拉上陆世欢和陆世平，在屋前的巨石上聊起了家常，其余人也是识趣，都入屋回避去了。
皓月柔和，清辉爽朗。在茫茫一片的雪地里，陆自贵倚靠在太师椅上，手指敲打在扶手上，咯咯作响。陆世平拿起桌上的茶具有条不紊地泡起了茶来，而陆世欢则是双手托腮，抬头凝望，今夜无星，明月格外明亮。
备器烫盏，洗茶悬壶，玉液回壶，陆世平一气呵成，相比起那些专攻茶道的大家也毫不逊色。给陆自贵奉上一杯泡好的茶，再为陆世欢奉上一杯，才拿起茶杯轻尝了两口再一饮而尽，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茶叶是南越进贡给大河的贡品，“一品天香”。出产自南越云台山的千年老茶树，老茶民一年悉心照料也不过寥寥一斤左右的收成，弥足珍贵。一品天香茶色淡而味浓，入口生津，入喉回甘，当朝宰相方知礼有幸喝过一次，也给了它一个“大河宋阀天子家，南越天香皇帝茶”的极高评价，于是这一品天香就有了皇帝茶的别称。
喝酒要闹，品茶需静。父子三人皆静静品茶，相对无言，若有所思。足足一刻钟后，陆自贵才放下茶杯，缓缓开口道：“我们父子三人好久都没坐在一起聊聊天了，本来去年想跟你们说说，但杜亦风那老酒虫着实厉害，竟能跟我喝个不相上下，让我醉了一宿。你们父亲我今年四十有六，人越老就越喜欢想当年，以前你们爹我可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儿，大河城里没几个姑娘不对我暗生情愫的，可我就稀罕你娘一个人，那时候一路追到红袖门，蹲在红袖门前半月也见不到她一面，反而被龚佩琴那老妖物倒追一路，差点就把我杀了，那时候我不怕死，只怕看不到你娘，后来总算是见了，才有了我们的家。人越老就越怕死，年轻的时候屁点武功不会，扛着木棍就跟龚佩琴拼，她可是天人境，风云榜上也有些名堂，要不是施管事拦着，我是真死了。后来接管了陆家，肩上担子重了，害怕我死了之后这老陆家少则也要千人陪葬，整个家就散了，我担不起这罪名啊。于是三十出头才想着学点武功防身，死也不会死的太憋屈。如今想来，倒也不是怕死，只是怕见不到你们，怕老陆家垮了，等你们长大当家了，我可能就不怕死了，就算死也死的安心，你们爷爷老太爷也不至于骂我。”
示意陆世平再添一杯茶，陆自贵润了润喉接着说道：“前些天，旧凉那群老遗民秘密联系了我，说让我资助他们复国，条件是让我当皇帝。我让施管事给他们回了封信，信上留字‘我欲为帝，新凉渔阳皆国土’。自此之后，旧凉那群文臣就没找过我了，可是总有人沉不住气，上月南通就拉起了十万人马，举旗立国，南越正忙着去讨伐。大辽和大河边境纷争不断，大秦国力渐强，对中原也是虎视眈眈，倒是西蜀最为沉寂，我散落在各国的探子就西蜀探不到任何风声，然而这才是最需警惕的。反正天下将乱，乱世也是大世，士林名仕辈出，武林风起云涌，文人为流芳百世，武者求封疆列土，不外如是。”
夜风凛凛，天上的云雾也逐渐散开，依稀露出数十颗明亮的星辰。陆自贵闭上眼睛，若有所思，久不言语，陆世平倒掉茶渣，换上新茶，陆世欢则依然托着腮，望向天空，笑而不语。
“爹问你们个问题，想做皇帝吗？”陆自贵不言则已，一语惊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