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不过是冷冰冰的铁器,纵使有人爱刀如命,将刀拟人化了,给它起好听的名字,千方百计地养育它,使刀更利更快也更狠绝,一切也不过是人的内心外化。实际上,利绝快绝也狠绝的是人,是铸刀的人,亦是用刀的人。人心所向,可令刀行偏锋,变招无穷,或成仁义之刀,或堕屠戮邪刃。但人心之外化,是绝不会让刀凭空不见的。纵使名列江湖三大传说的“至刀无刀”也并不能使刀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物件消失无影。可菊地一刀的一刀,竟确确实实从畅灵风的眼皮下不见了!
快至极致的刀法或可做出肉眼无法捕捉的斩击,但却掩不住刀风,掩不住使刀者的进攻趋势。畅灵风恍然忆起玉珠玑曾故作玄机教导他的话:“人要在世上扬名,必要迎接比自己强大者的挑战。或许毫无胜算,但总有生算,只要千方百计活下来,就能造就名声,就比那些愚蠢的送死者高明百倍。”
畅灵风作为用剑好手,早已观察过鵺切,知悉对手刀长约三尺有余,加之菊地一刀身材并不高大,若要在这种距离击杀自己,无法轻易一击伤得胸、喉等要害,只可攻下盘致自己失去战力而后夺命。因此纵使看不见那一刀,畅灵风依旧可以一赌菊地的攻法。
脑内飞速思索间,凌风剑已出。只闻铿锵交击之声,剑音颤颤,流向远方。凌风剑的剑锋不偏不倚地挡在鵺切的刃面下,距畅灵风的大腿只有拇指粗的距离,却再砍下不去一寸,看不见的招已破,握着剑的人无恙!
原来那菊地身形虽矮小些,却因此得了使刀之大利,太平国铁心流的步法要求进攻者俯身横行、碎步交错以减小阻力和体力消耗,从而达到一击必杀的效果。菊地踏此蟹形步法时又将上身压得更低,从而一来让自己几无破绽可寻,二来在离对手五尺左右时以压低的上身和蟹形步规律摆动的特点,隐蔽而极快速地将刀拔出,若是对手注视在自己的身形上,刀出一瞬便会进入人的视觉盲区,以至于使刀路消失无踪。
畅灵风虽未见识过此类刀法,却逆向而思,不求解招而求护命,竟恰好破了此招。
“能挡下我的拔刀术,你的天资不差。”
“畅家既自诩神剑,又岂是易与之辈。”
豪语说完,畅灵风已挑剑回攻,剑走逍遥,剑式洒脱,三式连环,式式上乘,菊地一刀认真应对,挡得极巧又极险,一时间心下也不免赞叹面前这个年轻人与年龄不符的剑上造诣。
“如此天赋替那姓玉的小人卖命,真的值得?”
“玉叔于我,亦师亦亲,他若不是对我有信心,又怎会让我轻易卖命。”
“哼,但愿姓玉的心里也如你所想吧。”
纵使畅灵风天资不凡,又运使的是畅家的“恍惚剑法”,以快剑乱神,造剑影恍惚,屈敌手意志,非但剑法上乘,还是高明的心理战术,却仍旧缺乏实战经验。菊地一刀不单刀法诡异多变,体力更是在畅灵风之上,竟未料攻防来去数十招后,灵风的虎口已有些破裂,灼烧的疼痛使他行剑不自觉间慢了几分,渐趋下风了。
激战正酣,胜负未分之际,忽闻林中笛啸三声,只见菊地一刀拉开两人距离后,徐徐收刀,脸上神情多有遗憾。
“一句忠告,不要尽信玉珠玑。”
菊地如此说完,果断转身,飞奔离开了。
畅灵风将凌风剑收起,看着自己虎口的伤,脑内仍回想着刚才的武决,或许是多少有些后怕,或许是激动不已,未尝体验过这样实实在在武决的他,双手竟不住地颤抖。
细想过往十余年,玉珠玑对于畅灵风虽常常作弄戏耍,却也是另一番悉心教导。况且灵风自幼身染顽疾,也是在玉珠玑的医术和珍珑阁特有的医疗条件下,才能像现在这般健全地练剑。因此,玉叔对于他来说或许比长久未见的家人更来得可信。可在寂静的夜里,畅灵风也时常会想,纵使父亲将自己送到珍珑阁一为治疾二为求学,可十年来未曾亲身前来见过自己一面,究竟是父亲对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感情,还是玉珠玑有意不让自己与家人相见。种种的思虑也让他万分愁苦。纵是如此,菊地一刀不过是玉珠玑的敌手,他的话语尚不足以动摇聪慧忠诚的灵风对于他那爱作秀、爱整蛊又爱护他的玉叔的信赖。
乌鸦长鸣,夕阳紫金,漫漫官道上,一间“清心茶馆”祥和静立,茶馆外赫见白马玉龙低头饮水,茶棚之下一个格格不入的华丽身影正与自己对弈。
畅灵风慢慢走近,将胯下棕马一栓,行礼道:
“玉叔久等了。”
玉珠玑并未转身,只将羽扇面下挥动,示意畅灵风小声稍待。继而放下羽扇回转棋盘,又落白子两颗,黑子三粒,倏地停手大笑:
“哈哈哈,到底还是本人赢啦!”
畅灵风在旁边看着这个自娱自乐的邪门男人,只觉得尴尬症又要发作。
“玉叔,反正怎么样都是你赢吧。”
玉珠玑站起身,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用羽扇敲了敲畅灵风的头。
“尽会说风凉话,与聪明绝伦的自己对弈可是很难的,若不是我更聪明些就要输给绝顶聪明的自己了。”
畅灵风此刻才意识到玉珠玑右手被两片竹片固定,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挂在胸前。
“玉叔,你的手!”
“啊呀,别大惊小怪的,不过是路上见到了一个漂亮的采药姑娘,想要为她作首诗来着,竟不下心摔下马了,哈哈,好在我轻功不错,没伤着脑袋,就算跌落也有一百分的姿势。对了,你可要听听我作的诗?”
畅灵风听罢,瘪了下嘴,道:
“不必了。也不知道是谁先行风凉事,把麻烦的家伙丢给我对付。这下看来倒是遭了报应。”
“嘿呀呀,那个菊地很难对付吗。再说,我的小六郎这不是毫发无伤地过来了。最多,有些皮外伤,可比我好得多。”
玉珠玑瞥了眼畅灵风右手的红肿,从右手袖袋中取出金疮药抛给他,接着说:
“我猜,那个矮子菊地一定又说了我什么坏话,罢了罢了,等到小六郎学到更上乘的剑法,再替我好好教训他。”
“更上乘的剑法?”
“嘿,高兴了吧,激动了吧。期待了吧!此次带你来北境可不单是调查上清宫灭门案。我虽然才高八斗,但畅家毕竟也有我无法传授的秘传剑法。你既然是畅家的六子,此番回归,当然有机会学到传说中的窈冥剑法。”
畅灵风见玉珠玑这么说,心下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因为这么多年来父亲都未曾见过自己,只是分次寄来畅家的部分剑谱,自己究竟是不是能得真传,或者仅仅靠自己六子的身份就能习得全天下人都觊觎的窈冥剑法,事情会真的能这么如意吗?
在灵风愣神间,玉珠玑已翻身上马。
“别发呆了小六郎,天黑前得赶到天都,不然可就要餐风露宿了!”
“是。”
“夕照紫鸦深深梧,声声无处觅仙姑,痴痴堪为君折骨,折去凡胎见玉珠。”
“说了不必念您那矫情的诗作了。”
清心茶馆的掌柜在桌上收下碎银,看到二人驾马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微微颔首,迅速折回店中,写下一封密函,束在信鸽的爪边,放飞了。
巍巍天都,凛凛雄风,矗立在北境西南的首府之地,天都,在一片高耸肃穆的城墙环绕下显得气势无匹,更令人隐有压迫不安之感。
畅灵风虽在童龀之前生于斯,长于斯,而今七尺,别离十数年,见到这都城的护墙,竟未尝有过多的欣喜,倒是觉得这城墙建得过高了,过严了,似这建城者心中有鬼,让进城者心有忐忑了。
“六弟!”
“灵风!”
正在寻思是否应该同往来商旅一般排队受检入城时,忽闻陌生又熟悉的两声呼唤。
畅灵风循声望去,虽过十年,却是一定不会忘却的这两人,纵使皆已长成,声音形貌有些变化,忘不了的,是至亲的亲情,忘不了的是一起玩耍的童年岁月。
畅家四小姐“嫣红剑”畅灵嫣和五公子“流云剑”畅灵云非但是江湖大有名气的新锐剑侠,更是畅灵风最亲爱的
“四姐!五哥!”
亲人再见的喜悦让一贯平静的畅灵风也眼眶湿润,想不到更多话语的他沉浸地、用力地回应着姐姐和哥哥给自己的拥抱。
“四姐、五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要回来的。”
“早先就有一封信寄到畅家,特别嘱咐为了避免麻烦,要让畅家的人亲自来接你。”
畅灵风心知是玉叔早有布置,回头欲道谢。
只见玉珠玑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将右手臂上包扎的竹片卸下了,佯装潇洒地用右手握着羽扇,左手背在身后,故作姿态道:
“小六郎在珍珑阁很是懂事,对为师也十分孝顺,只可惜鄙人还有些要事处理,希望畅小姐和畅少侠先带小六郎回府,玉珠玑稍后必当登门拜访。”
一见玉叔这般模样,畅灵风直接把道谢的话咽下了肚子。
“多谢玉阁主长年对六弟的照顾。快走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畅灵嫣和畅灵云向玉珠玑行了个礼,然后转向畅灵风询问这些年的所学所得。玉珠玑见状颇具深意地叹了口气,回到马上又将自己的右手包好,缓缓向天都城门而去。
在畅灵嫣、畅灵云的陪伴下走过剑碑、拜过剑冢、踏过剑池,畅灵风一点点记起自己童年时在神剑府中的玩耍记忆,每一处的院景于他童年来说都是躲猫猫的乐趣之地,当时的他和大他两岁的灵云还因为把供在剑冢边的点心偷吃,而受父亲责备,是四姐替自己说话才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
过去天真稚童眼中的乐园,于他当下来说竟都与剑意息息相关,这十数年在珍珑阁学到的感悟力,让他从神剑府的碑文、廊柱上的诗联、以及飞檐的构造中都能体悟出不凡的剑意。
“这些,都是剑法。”
畅灵风不禁低语。
“哈,灵风,你长大了。”
看到弟弟的长进,灵嫣心里十分欢喜。
再走了数十步,一间深藏在灵风记忆深处的屋子赫然出现在一片断竹丛中,这些断竹的每一个切面都是死生相间,断面上无法再生竹节,可存留的下端竹干却从不枯败,这种切面只有极上乘的剑术修为才能造就,或者说当今武林,只有神剑府的主人,畅家六子女的父亲,人称“天下第一剑”的畅千缺才能为之。
“晚些再来吧,父亲现在正在休息。”
畅灵嫣忽然面色一凝,低低地道。
“父亲他,不知道我回来了吗?”
听到灵风这样问,灵嫣先是一怔,而后垂下头,轻叹了口气。灵云见状忙上前拉住灵风道:
“六弟,父亲知道你回来了,只是现在他身体抱恙,不便打扰,晚些我们为你办接风宴时,他一定会高兴你回来的。”
“父亲他……”
见到四姐和五哥多有为难,聪明如灵风也知不便多问。然而久别回家,却不能第一时间看到生养自己的父亲迎接自己,灵风心中的不安又加重了些。莫非父亲真的对自己并不关心,或者父亲真的得了不好的疾病,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于此同时,玉珠玑只身来到天尊殿前。看护守卫将他拦下便问:
“只有北境要员,才能得见天尊。你是什么来历?”
玉珠玑微微一笑,一挥羽扇,扬起袖袍,得意地道:
“我正是北境要员,寻天尊是为北境要事,耽误不得。”
“哦?可是北境道界几位掌门,畅家几位大侠我们都识得,你又是哪里来的要员?”
“我嘛……”
只见另一守卫不再耐性,左手持镣右手挥刀而上。
“别和他废话,装腔作势,来历不明,必定图谋不轨,将他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