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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畜共居的村庄(8)

狗追咬一朵像狗的云,在沙梁上狂奔。一朵云下的黄沙梁,也是时间的浮云一朵。吹散它的风藏在岁月中。

坐在土墙根打盹的老人,头点一下又点一下,这个倔犟的人在岁月中变得服帖,他承认了命运。

整个白天村庄像一个梦景,人都到地里去了,留下一座空村。你找一个人,只能找到一院空房子,院门紧锁,或者敞开着。一个人的家闲置在光阴里,树静静站立,墙默默开裂,鸟悄悄落到屋顶又飞去。人不在时,阳光一样公平地朗照着每一个院子,不会因为谁不在家而少给谁家一束光明。

你喊一个人的名字,结果叫出一条狗。一条狗又招来好几条狗。一会儿功夫,全村的狗都会叫起来。狗是很齐心的动物,一条狗的事便是所有狗的事。从没见过一条狗咬人另一条狗站着冷眼旁观。即使那些离得太远或拴在院子里不能赶来的狗,听到同类的吠叫也会远远地呼应几声,以壮狗势。

人在远远近近的地里,听到狗叫会不由自主抬起头朝村里张望。比人还高的庄稼和草往往挡住人的眼睛。人在心里嘀咕一句:是谁进了村子。尔后原低下头干自己的事。谁也不会因为狗叫两声而扔下锄头跑回村里看个究竟。人们很放心地把一个村庄扔在大白天的原野上,却从不敢粗心地把一捆柴火放在夜里的屋外。他们只相信白天。白天房前屋后的树在阳光下静静地长着叶子,家畜们在树阴下纳凉,太阳晒透的厚厚土墙,一直把温暖保留到晚上。整个白天家都在生长,人们远远走开,不轻易打扰村庄。

你要找的那个人,此刻就在村庄周围的某一块地里,悄无声息地干着自己的一件事。他不老也不年轻,无论你哪年哪月见到他,都是这副不变的样子。似乎生死枯荣只是草木和庄稼的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的锨不快也不钝,锨把不细也不粗,干活的动作不紧也不慢。他不知道你来找他。知道了他会哪都不去在家等你,不管你找他的事多么不重要。他生活在如此偏远的一个村庄,一辈子都不会有几个人来找他。

他过着一生中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摆在眼前的活,还和昨天一样多、一样重,也一样轻松。生活就是这样,并不因为你生活了多少年日子就会变得好过。农活更是如此,不是你干掉一件它就会少一件。活是干不完的,你只有慢慢地干着活把自己的一生消磨完。活是个好伴儿,尤其农活,每年都一样多,一样长短的季节。你不用担心哪一年的活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也别指望哪一年会让你闲得没事。活均匀地摊在一辈子里。除非你想把它攒堆,高高地堆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许多人年轻时都这样,手伸得长长的,把本该是好多年后干的事情统统揽到某一年里,他们自以为年轻力盛,用一年时间就能把一辈子的活干完。事实证明,他们忙到老都没有闲下来。

活是人干出来的。

有些活,不干也就没有了。

干起来一辈子干不完。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此刻正仰面朝天,躺在另一块地头的荒草中。他知道这辈子也不会有人来找他,更不会有人找到他。他在世上只活几十年,几十年一过,他啥都不管就走了。他不想揽太多的活,沾惹太多的事情,结交太多的人。他的锄头扔在地中,他和你要找的那个人一样,有一地玉米,地里也有锄不完的草,但他不急。草是慢慢长出来的,他要慢慢地用十年、几十年时间去锄。草很小很矮时,他会整天躺在地头,心想:等草长高些再锄它吧,草生一次也不易,就让它多长几日,把头探进风里,有花的开几朵花,没花的长几片叶,然后再锄掉它也不迟。可是,等草长到比玉米还高时,他便干脆不锄了:既然庄稼没长成,多收些草回去也不是坏事。

每天早晨,他和人们一起扛着锄头离开村子,没人知道这一天里他都干了些啥。天黑时他又混在收工的人群中回到村里。其实,即使他躺在家里睡上一年也没有人管。但他不这样,他喜欢躺在草中,静静地倾听谷物生长的声音,人和牲畜走动的声音。人寂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听到远远近近许多事物的声音。他们组合在一起,成为大地的声音,天空的声音。一个人在荒野中,静静地倾听上一年、两年,就会听上瘾,再不愿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他明白了大地的和声并不缺少他这一声,却永远缺少他这样一个倾听者。

六、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劳动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个人远离另一个人的孤远劳动。一村庄人远离另一村庄人。

同行的老牛不会喊出你的名字。它顶多对你哞一声,像对其他牲口那样。手中的锨只感到你逐渐消失的力气。你引水浇灌的麦田不会记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骄阳下缓缓抬起头来的麦穗不会望见你,它遍地的拔节声中没有一声因你而响为你而呼。黄昏时你牵牛途经的一片坡地上,一种不知名的草正默默结束花期,它不为你开也不为你凋谢。多少年来你遇见多少次与你无关的花开花落,你默默打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不认识你。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像四处蔓延的草,像东刮西刮的风,像风中的草屑和尘土,像只有一行脚印的路……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在一村庄人的一生里,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隐身劳动的人,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忧郁是一棵草一只鸟的忧郁,没有名字。人的快乐是一头猪一粒虫的快乐,没有名字。秋天,粮食不会按姓名走到谁家里。粮食是一群盲者,顺着劳动之路,回到劳动者心里。

也往往错走到不劳动的人手里。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没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给牲口起名,是为使唤起来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为名字劳苦一辈子。

人把所有的芦苇都叫芦苇,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们没有单个的名字。单个的名字在它们心里。人没必要知道。

试想,一株叫刘二的草生长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他必会为名字而争风水,抢阳光,出人头地。也会为名字而孤芳自赏,离群孑立。而作为旁观者的人,永远不会从一野的风声中单独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声音。

劳动也是一样的。

你打的粮他打的粮到秋天都会被一车拉走,入到一个大仓里。谁也不会在吞食它们时想到这一粒是张三家的麦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个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村庄人在暗处处理着各自的事情。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来每一株都孤立生长着,有各自的根、茎和叶子,有各自的长势和风姿。可是风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黄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绿了。

这不是哪个人的事情。你只是一个干活的人,干着你身边手边的那一份。你在心里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干完的活,别人不会再找到。你把它干掉了。

名字是件没啥实际用处的家什,摆设在人的一生里。一村庄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废铁,丁丁当当扔了一地。

那些一辈子没人叫两声的名字,叫不了几年便仓促扔掉的名字,无人怀念的名字,被自己弄脏又擦得锃亮的名字,牛棚一样潦草的名字……现在,都扔在村里,谁也没有跑出去。

黄昏的时候,名字对着荒野呼喊人,声音比最细微的风声还轻,直达人的内心。每个人听见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只有一个去处。

被名字呼喊的人,从黄土中缓缓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头的人,听到名字的呼唤会扔下活往家走。荒芜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远处泥屋简单的家使这群劳动的人有名有姓。

没有名字的人还将无休止地埋身劳动。没有名字的人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

春天的步调

刚发现那只虫子时,我以为它在仰面朝天晒太阳呢。我正好走累了,坐在它旁边休息。其实我也想仰面朝天和它并排儿躺下来。我把铁锨插在地上。太阳正在头顶。春天刚刚开始,地还大片地裸露着。许多东西没有出来。包括草,只星星点点地探了个头儿,一半儿还是种子埋藏着。那些小虫子也是一半儿在漫长冬眠的苏醒中。这就是春天的步骤,几乎所有生命都留了一手。它们不会一下子全涌出来。即使早春的太阳再热烈,它们仍保持着应有的迟缓。因为,倒春寒是常有的。当一场寒流杀死先露头的绿芽儿,那些迟迟未发芽的草籽、未醒来的小虫子们便幸存下来,成为这片大地的又一次生机。

春天,我喜欢早早地走出村子,雪前脚消融,我后脚踩上冒着热气的荒地。我扛着锨,拿一截绳子。雪消之后荒野上会露出许多东西:一截干树桩,半边埋入土中的柴火棍……大地像突然被掀掉被子,那些东西来不及躲藏起来。草长高还得些时日。天却一天天变长。我可以走得稍远一些,绕到河湾里那棵歪榆树下,折一截细枝,看看断茬处的水绿便知道它多有生气,又能旺势地活上一年。每年春天我都会最先来到这棵榆树下,看上几眼。它是我的树。那根直端端指着我们家房顶的横杈上少了两个细枝条,可能入冬后被谁砍去当筐把子了。上个秋天我爬在树上玩时就发现它是根好筐把子,我没舍得砍。再长粗些说不定是根好锨把呢。我想。它却没能长下去。

我无法把一棵树、树上的一根直爽枝条藏起来,让它秘密地为我一个人生长。我只藏埋过一个西瓜,它独独地为我长大、长熟了。

发现那棵西瓜时它已扯了一米来长的秧,根上结了拳头大的一个瓜蛋,梢上还挂着指头大两个小瓜蛋。我想是去年秋天挖柴的人在这儿吃西瓜吐的籽。正好这儿连根挖掉一棵红柳,土虚虚的,很肥沃,还有根挖走后留下的一个小蓄水坑,西瓜便长了起来。

那时候雨水盈足,荒野上常能看见野生的五谷作物:牛吃进肚子没消化掉又排出的整粒苞米,鸟飞过时一松嘴丢进土里的麦粒、油菜籽,鼠洞遭毁后埋下的稻米、葵花……都会在春天发芽生长起来。但都长不了多高又被牲畜、野动物啃掉。

这棵西瓜迟早也会被打柴人或动物发现。他们不会等到瓜蛋子长熟便会生吃了它。谁都知道荒野中的一棵瓜你不会第二次碰见。除非你有闲工夫,在这棵西瓜旁搭个草棚住下来,一直守着它长熟。我倒真想这样去做。我住在野地的草棚中看守过几个月麦垛,也替大人看守过一片西瓜地。在荒野中搭草棚住下,独独地看着一棵西瓜长大这件事,多少年后还在我的脑子想着。我却没做到。我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在那棵瓜蛋子下面挖了一个坑,让瓜蛋吊进去。用木棍、草叶和土小心地把坑顶封住。把秧上另两个小瓜蛋掐去。秧头打断,不要它再张扬着长。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截啥都没结的西瓜秧,不会对它过多留意。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又来看过它三次。显然,有人和动物已经来过,瓜秧旁有新脚印。一只圆形的牛蹄印,险些踩在我挖的坑上。有一个人在旁边站了好一阵儿,留下一对深脚印。他可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还蹲下用手拨了拨西瓜叶--这么粗壮的一截瓜秧,怎么会没结西瓜呢。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估摸着那个瓜该熟了。大田里的头茬瓜已经下秧。我夹了条麻袋,一大早悄悄溜出村子。当我双手微颤着扒开盖在坑顶的土、草叶和木棍--我简直惊住了,那么大一个西瓜,满满地挤在土坑里。抱出来发现它几乎是方的。我挖的坑太小,太方正,让它委屈地长成这样。

当我把这个瓜背回家,家里人更是一片惊喜。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是一个西瓜。它咋长成这样了。

出河湾向北三四里,那片低洼的荒野中蹲着另一棵大榆树,向它走去时我怀着一丝的幻想与侥幸:或许今年它能活过来。

这棵树去年春天就没发芽。夏天我赶车路过它时仍没长出一片叶子。我想它活糊涂了,把春天该发芽长叶子这件事忘记了。树老到这个年纪就这样,死一阵子活一阵子。有时我们以为它死彻底了,过两年却又从干裂的躯体上生出几条嫩枝,几片绿叶子。它对生死无所谓了。它已长得足够粗。有足够多的枝杈,尽管被砍得剩下三两个。它再不指点什么。它指向的绿地都已荒芜。在荒野上一棵大树的每个枝杈都指示一条路。有生路有死路。会看树的人能从一棵粗壮枝杈的指向找到水源和有人家的住居地。

这片土地上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树、牲畜、野动物、人、草地,少一个我便能觉察出。我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再少下去。

每年春天,让我早早走出村子的,也许就是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榆树、洼地里的片片绿草,还有划过头顶的一声声鸟叫--鸟儿们从一棵树,飞向远远的另一棵。飞累了,落到地上喘气……如果没有了它们,我会一年四季呆在屋子里,四面墙壁,把门和窗户封死。我会不喜欢周围的每一个人。恨我自己。

在这个村庄里,人可以再少几个,再走掉一些。那些树却不能再少了。那些鸟叫与虫鸣再不能没有。

在春天,有许多人和我一样早早地走出村子,有的扛把锨去看看自己的地。尽管地还泥泞。苞谷茬端扎着。秋收时为了进车平掉的一截毛渠、一段埂子,还原样地放着。没什么好看的,却还是要绕着地看一圈子。

有的出去拾一捆柴背回来。还有的人,大概跟我一样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在冒着热气的野外走走。整个冬天冰封雪盖,这会儿脚终于踩在松软的土上了。很少有人在这样的天气窝在家里。春天不出门的人,大都在家里生病。病也是一种生命,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中苏醒。它们很猛地生发时,村里就会死人。这时候,最先走出村子挥锨挖土的人,就不是在翻地播种,而是挖一个坟坑。这样的年成命定亏损。人们还没下种时,已经把一个人埋进土里。

在早春我喜欢迎着太阳走。一大早朝东走出去十几里,下午面向西逛荡回来。肩上仍旧一把锨一截绳子。有时多几根干柴,顶多三两根。我很少捡一大捆柴压在肩上,让自己躬着背从荒野里回来--走得最远的人往往背回来的东西最少。

我只是喜欢让太阳照在我的前身。清早,刚吃过饭,太阳照着鼓鼓的肚子,感觉嚼碎的粮食又在身体里葱葱郁郁地生长。尤其平射的热烈阳光穿过我两腿之间。我尽量把腿叉得开些走路,让更多的阳光照在那里。这时我才体会到阳光普照这个词。阳光照在我的头上和肩上,也照在我正慢慢成长的阴囊上。

我注意到牛在春天喜欢屁股对着太阳吃草。驴和马也这样。狗爱坐着晒太阳。老鼠和猫也爱后腿叉开坐在地上晒太阳。它们和我一样会享受太阳普照在潮湿阴部的亢兴与舒坦劲儿。

我同样能体会到这只常年爬行、腹部晒不到太阳的小甲壳虫,此刻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舒服劲儿。一个爬行动物,当它想让自己一向阴潮的腹部也能晒上太阳时,它便有可能直立起来,最终成为智慧动物。仰面朝天是直立动物享乐的特有方式。一般的爬行动物只有死的时候才会仰面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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