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们定能再见。
静慈看见他衣襟上碧绿翡翠腰环,于秋风的子桂中,散开一路清脆的响声。那一点绿,碧清凛冽。
4、
漫长冬季过后,暖晴日子便开始频繁出现。
沈暮的口味在那个春天变得刁钻,时常嚷着要吃花糕。
静慈来后院采花的次数明显增多,时常是盈盈一个人,手中的提盒精致,竹蔑编制,嵌小小的珐琅。那个花农正埋头锄泥,见到她,手里动作便停了一会,他伛偻着腰背,眸光缓缓由清冽转为呆滞。
静慈叹一口气,拿了笔写,收每一日雨露均沾的花!是直接而命令的少夫人口吻。
他接过,望着她良久,眼底的褐色深潭,似是泛起忧伤的涟漪。
那一瞬,静慈被他眼里的忧伤感染到,她暗自可惜,如果他能说……
静慈每一次来,都能见到那个提盒,盛满合欢、玫瑰、栀子、玉兰……纯白,嫩黄,火红,俏粉,花瓣仍传透着露迹的清香。那时,花农已蜷缩在花叶底。
5、
夏。绿萝满藤绽放,蓊郁盎然。沈家老爷正式将家业交给了唯一的儿子,沈暮成了山庄的新少主,无比尊荣,也愈加繁忙,难免冷落了静慈。
那一日,静慈自沈老夫人处请安归来,路过偏厅,见两小丫鬟咬着耳朵。
若是大少爷还在,未必是这样的结果。
你又多嘴了,小少爷哪里差了……
静慈顿时懵住。嫁来流云山庄这么久,从不曾听人说起沈暮的兄长,她素以为沈暮是独子,万贯家世传于他,都只是时日问题。
日头碎裂。她倚了身想这兜头而来的惊诧消息,分外劳神,想着想着便蹙起了眉,眼角飘过不远出的那一个人。
是花农。难得换了身雅色衣裳,他的面目看起来谦温和善,原来也是个年轻男子,他沉默着从拐角处走来,眼里,满是悲切,与软软的疼痛。
这样的目光,竟叫静慈一时回不了神,不知所措。
花农径直走到她跟前,递出了一小方盒。
那是子桂的干花蕊,仍有低回的馥郁甜香。
他指了指方盒,再指了指静慈。是叫她做桂花糕。
娘子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
沈暮沉郁嗓子响起,话音一落,人便现于阁内,仍是温煦样子,身后有管家跟随,见到花农,沈暮眉头蹙了起来。你是哪里的下人,若是吓坏了少夫人,你可担当得起?
呵斥言语骤起,气氛陡然凛冽。
静慈缓缓起身,裙摆之下的珍珠翻滚而来,她敛下眉目,夫君莫要怪,今日花房下人送来子桂,过几日,你便能吃上我亲手做的桂花糕了。
沈暮转怒为喜,转身吩咐管家打赏,揽了静慈的香肩,欲往厢房走。
刚下台阶,静慈便出言,夫君可有哥哥?原本也是普通家事,她言语甚无心,询问的语气里仍有一丝浅浅的漫不经心,却使被问的人浑身一紧,沈暮猝然变了脸色,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良久,他才说,娘子,日后有空我再与你慢慢说。
而那一头,管家见了等待领赏的人,猛得惊呼出声。
那呼声,在静谧的后院听来,分外清晰。
6、
午时的阳光,沉钝而灼热。静慈做了桂花糕,绕过长长的回廊去书房见沈暮,廊外绿草蓊郁盎然,不知疲倦。
静慈放下盏碟中的糕点,站于沈暮一旁,看他俊朗的侧脸。
沈暮似乎与往日有一些不同,看不出,但她觉得。近来他神色阴郁,夜来辗转满眠,颇有不安。他那样自如的人,极少有事能困扰得住。于是她问,最近是不是有烦心事了?瞧你眉目都锁着。
说完要去抚摩他的眉心,沈暮悄悄避开,取糕的动作缓然停住,微微地笑了,没有大事,娘子莫要牢心。
她沉默地看着他,半晌回过头去,不再做声。
厅堂里四处宣泄着夏日的阳光,照射的皮肤上,暖而微痒。
唔,桂花糕果然是好吃,入口香甜!他言语俏皮而知足:喏,也拿一些赏与那花农吧,亏了他的桂花干。沈暮朝她,只一回眸,精明的光闪动了一下,唇边一直带着那点神秘的笑意。
去时,那个花农正蹲于花幔之中,忙碌。她便召唤他,自提盒中取出一只青釉瓷碟,持一双镶银竹筷给他,催促着,快些吃,吃呀!
他静静地看她,眼神变的柔软而深情起来,褐色的光,一晕一闪的,缓欢润湿。他低了头,试探着去闻桂花糕,鼻翼轻轻抽动,嘴角泛起小小的旋涡。
很久很久,四周都是静静,静静的。
是沈暮的到来,令一切都有了巨变。
沈暮的声音,轻且低沉,语气中褪去了往日的温驯,满是浓浓的戾气,他说,大哥,别来无恙?
7、
唉。那个花农,轻声开口。这一声叹息,苍凉,郁结。
他,竟是会说话的。然而,不知为何,见他真能说话,静慈心底,竟有一丝一缕的如释重负。
二弟,你自然不希望我还活在世上。
五年前的立秋,夜未央。寝房内便起了火,逃跑时又发现门窗皆被人钉死,我也以为自己必将葬身火海。险些忘记,爹爹曾告诉,我寝房内的地道,连着的另一端正是山庄的内湖,于是,侥幸脱险,只是,一场烈火,将我面容烧得狰狞,料难再见人。
那一日,是你送了酒,一醉,便不知天昏地暗;那一日,亦是你与管家钉了门窗,将我困在火海。
好在我大难未死,只是面容全毁,嗓子亦是沙哑,旁人也难认出旧时模样,所以仍旧求生掩在山庄以内,以求恢复的一日,你却不知。
为夺流云山庄的少主位置,你掠取原本属于我的一切,不惜对我赶尽杀绝,不留我半点活路,真是狠心呵。
他面容上逐渐浮起一层黑气,唇角缓然呈现了嫣红的色彩,该是中了砒霜。
静慈紧紧搅着手心里的丝帕,内心一阵一阵刀剜似的疼痛。是她送出的花糕,沾染了尘世里最愤怨的毒,令他渡不了苦难的岸。
他忍受了颠覆的痛,丑陋糜烂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张狂。惟独看着静慈的眼神,缠绵平和,清澈温和。
自你来到山庄,我便认得,你是静慈。我说过我们必能再见,可再见时你已是沈暮的妻子。
我知晓,这是爹爹订下的亲,那原本也是我的。几年来,我卑微藏身,不愿离开山庄,是以为自己还能拿回这一切,可惜呵,可惜,遇见了你。万丈魔障,自心头生,自彼时生,再也难以回去了……
我亦认命,若取不回这家业,报不了这仇怨,只要你在身边,也是好的,可世事总难如愿,你瞧,直到今日我还是不能留在你身边。
从十一岁的遇见到如今,我一直记得你,也曾提醒你记起我。造化弄人,我与你,一遇见,便是离觞。
但即是中毒至死,我仍不后悔,我想我能原宥这一切的命运。桂花糕是你亲手而做,它们那样香甜……
他的面容逐渐惨淡,但微笑仍浓稠,越发显得凄凉。
静慈悲且恸,身躯愈发软了下去,她竭力伸出手去,想去拉住他的手,但最终只拉住了他的衣角,他已颓然倒地。
衣袖间,一抹碧绿于半空划过弧度,翡翠色的光泽在阳光下扑闪出凌厉的痕迹,然后,落下,碎了一地。
静慈认得,它亦是腰环,与沈暮身上的那一个,一模一样。
8、
身旁的沈暮,箭步向前,于他的鼻翼试探一番,长长吁出一口气。大哥,是,是我不好,为了得到这一切,为了保住这一切,要对你狠心。真对不住你。
日头挡在他强健的身后,静慈微微仰起头,便看见他模样的脸,眉目与唇角,正纠成一团,有黑暗的影象。他含胸,伛偻了后背,拳手紧紧纠结,声音哽咽而沙哑。
是我对不起大哥,我亲手毁了他一生。五年前,我那样怨恨爹爹瞧不起庶出的我,是我受权势折磨,令管家封死他的寝房,点起了火把……
压抑与痛苦也曾叫我夜夜不能安睡,这个秘密,本想烂在心里,一辈子也不说出来。
可你居然问起了大哥的事情,那一****送你桂花干,打赏的管家认得那是山庄内的大少爷,惊慌告诉了我。是老天不肯放过我,那么,我怎么能再放过他?
而这一次,我借了你手。因为我也知道,你一直是大哥心头的人。
大哥怀里常有一块丝帕,我曾见过角下“静慈”二字,他那样珍爱,从不离身,所以,那日当我得知你便是静慈,便央求爹爹向你家提亲。
你瞧,大哥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而且,只属于我。
静慈,这是命定的。
你与大哥,命定要遇见;你与我,命定要成夫妻;而我与大哥,命定要有这样的劫难。
沈暮几乎是低吼着出声,字字有力。但,我却不后悔,再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看,这山庄里的一切,如今都属于我,只属于我!
那神情,已微微迷乱。
静慈想,沈暮该是疯了。若不是疯,他怎会仰了头,自
顾自沉醉在权欲的世界中,弑兄而狂,一路奔了出去。
那时的山庄,静极。仿佛都能听到曜曜日光跳动的声音。明明是盛夏,不知从那里突然来了一阵细风,要吹进人的骨骼细缝里。
静慈起身,静默里想起那些往事。
是。她是因了秋千架下的那双褐色眼眸,嫁到流云山庄,她以为它将牵引她,径直奔赴从小便坚定的幸福彼岸。可这一双眼眸,令她错误地迷信着自己的痴执,徒步跟随沈暮到此,却并未给予她红尘韶华,只让她,遇见了生命中最初的曾经。
只是,一遇见,便是离觞。
她内心倦懒,荒芜遍地。
尾声
我是静慈。
韶华流转。我在流云山庄居住了一十二年,静默生活,照顾沈暮,我昔日的丈夫。
他生就一双褐色眼眸,清澈,晶莹剔透,再不会有尘世纷繁的杂念。前尘旧事,都已渐渐淡去,终于消失。
那一日,秋回,有子桂的香,不住地,不住地,萦绕而来。我把玩一个碧绿腰环,它叮当作响。
沈暮听到声响跑了过来,大哥,大哥……七尺男儿,孩童模样。
这腰欢,沈家两子,曾经一人一个,雨露均沾。
有泪,自我脸颊缓然坠落。
那年我九岁,贪图秋光水色,去护城河畔戏水。那年我一十六,贪图春光盎然,去园中荡秋千。
怎样的相遇,都难免多情一番。